“喂,这道题……你做了没?”
林知砚抬起头。昨晚的怒气并未完全消散,心里的隔阂和失望像一层薄冰。但在抬头瞬间,林知砚脸上却漾开一个看起来毫无阴霾的笑容。“这道啊,我刚做完,是有点绕。”她的语气轻快自然,“来,我这儿有草稿,给你讲讲?”
她把自己的代码展示给李萌看,同时笔尖在草稿纸上流畅地移动,声音温和而清晰,每一个步骤都讲得透彻明白。
李萌显然愣住了,预想中的冷脸和无视没有出现,对方笑容的灿烂程度甚至让她产生了一丝恍惚。她赶紧凑过去听,过程中忍不住偷偷瞄了林知砚几眼,似乎想从那张笑脸上找出一点什么,但失败了。
讲完后,李萌表情更加复杂了,讷讷地说了声“谢了”,就迅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不自觉地,她的声音放轻了一些。
林知砚收回目光,继续看自己的题目。她并不是没有脾气的人,她大可以冷淡地回一句“没空”或者“不会”,享受一下这微小的报复快感。但……这又有什么好处呢?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过了一会儿,她伸手按亮手机屏幕,古诗文网的界面短暂地亮起又熄灭。
窗外的知了还在叫,空调维持在27度,再没有人说话。
漫长的期末周结束,暑假终于降临。
没有选择回家,林知砚留在了学校。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在校园论坛上看到了一个名为“启航”的无人机创新项目组的招新帖。帖子要求“有扎实的数学和编程基础,具备良好的团队协作能力,以及……不怕吃苦”。鬼使神差地,她联系了发帖的学长。
意料之外,学长并没有过多盘问,在确认她“会坚持到项目结束”后,就放她进了项目组。
林知砚成为了项目组里唯一的大一的成员。或许这个项目组是真的人手不够。
项目组的工作室设在实验楼一个偏僻的角落,里面堆满了各种型号的无人机原型、电路板、工具以及喝空了的咖啡罐。这里的气氛与寝室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焊锡的微焦气味、电脑风扇的嗡鸣,以及一种近乎灼热的专注。
项目负责人是个博二的学长,姓李,另外还有两个成员,负责硬件的大三学长周毅和专攻算法的大二学姐吴薇。
在这里,林知砚找到了久违的“同类”感。从Complementary Filter到Kalman Filter,从PID参数整定到状态估计,他们热烈地讨论着滤波原理、飞控算法,为一个数学模型的选用争得面红耳赤,也会因为成功实现了一个微小功能模块而击掌欢呼。
林知砚依然记得最初面对庞大代码库时的无措,像站在一片密林外。她只能从最基础的函数看起,像梳理毛线团一样,一点点理清无人机的软件脉络与硬件框架。失败是家常便饭。炸机、代码跑飞、传感器读数诡异得像是随机数生成器。
她经历过无人机在测试中突然抽风,一头栽进草丛;也经历过为了一个诡异的BUG,对着一行行代码枯坐到凌晨,直到眼睛酸涩。
有一次,她第四次烧录完最新的飞控代码后,期待的嗡鸣声仍未响起,实验台上的无人机毫无生气,像一块沉默的砖头。心头猛地一沉,又失败了。她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周毅学长和吴薇学姐。
“没反应?”周学长凑过来,眉头微蹙,但语气里没有半分指责或急躁。他熟练地拿起万用表,“别慌,先测供电模块。”
“STM32启动了吗?Bootloader灯闪不闪?”吴薇学姐的声音从电脑后传来,手指已经在键盘上敲击,调出了调试终端。
“供电正常…主芯片好像还没跑起来。”林知砚看着示波器上平稳的直线,声音有些发干。
“那就是软件的事。从头来,先把所有外部传感器屏蔽,只留最核心的循环。”李学长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沉稳地指挥。
没有抱怨,没有互相推诿。四个人围在一起,像经验老道的外科医生进行会诊。一个模块、一个模块地检查,从时钟配置到GPIO初始化,逐一排除。实验室里只剩下敲击键盘的声音、偶尔交换数据的低语和仪器发出的轻微滴答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林知砚陷入对自己代码能力的怀疑和沮丧时,吴薇学姐忽然“咦”了一声。
“找到了!”她指着屏幕上一行被绿色双斜杠封印的代码,“看这里,IMU_Init(),初始化惯性测量单元的函数被注释掉了。主循环等不到传感器准备好的信号,卡死了。”
周学长一拍脑袋:“靠!我想起来了,下午测试滤波器的时候为了方便看原始数据注释的,忘了取消!”
一声轻松的哄笑在实验室里荡开,之前所有的紧张感一扫而空,林知砚提到嗓子眼的心重重落下。李学长笑着摇头:“下次记得加个TODO注释提醒自己。知砚,重新编译烧录一下吧。”
无人机终于伴随着熟悉的嗡鸣平稳离地了。一股由衷的喜悦从林知砚的心口蔓延到全身。
环顾四周,她的队友在对她笑。巨大的、近乎原始的快乐,冲刷掉了所有的疲惫和沮丧。
林知砚恍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并非不擅长这个专业,也并非缺少热爱——或许是先前那种孤立内卷的氛围和无处着落的迷茫,像尘埃般暂时覆盖了她对技术本身的好奇与信心。
暑假其他室友都陆续回家了,寝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这份难得的清静让她得以在全心投入项目的同时,无需时刻面对可能到来的、令人疲惫的解释或问答。她可以带着一身的焊锡味和未消解的兴奋或沮丧回到寝室,而不必立刻切换回“室友林知砚”的模式。
而林知砚那些真正能共享这份兴奋的高中好友们,此刻正分散在不同的城市。她们的交流存在于深夜的微信消息里,她会拍下无人机第一次颤巍巍离地试飞的视频丢进水群,立刻就能收获一连串“砚姐牛逼!”、“大佬带带我”的夸张刷屏。
远方的、即时的、且无需多言的欢呼与共鸣,成为了林知砚熬过这段枯燥科研生活的重要能量来源。
这种忙碌而充实的状态持续了整个暑假。项目进展并非一帆风顺,炸机、代码跑飞、传感器失灵是家常便饭。但在一次次排查、争论与尝试中,那个最终的演示日还是到来了。
校级科技创新成果展上,“启航”项目组的无人机阵列表演成为了全场最瞩目的焦点之一。当林知砚站在操作台旁,看着自己参与调试的十几架无人机如同被赋予生命的精灵,在低空中精准地编队、变换出复杂的立体轨迹时,一种巨大的、近乎颤栗的成就感将她彻底包裹。掌声和惊呼声浪潮般涌来,她站在团队成员中间,穿着那件略显宽大的项目组T恤,胸口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激动与自豪。
庆祝的地点选在了学校后门的烧烤摊。烟火气缭绕,啤酒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学长学姐们聊着未来的规划,吐槽着过程中的糗事。林知砚笑着,和大家碰杯,“庆祝项目的成功!” 林知砚将杯中冰凉的啤酒一饮而尽。酣畅淋漓。
林知砚带着未散尽的兴奋和一身烟火气回到寝室时,已是晚上十点多。假期结束,室友们都已返校,寝室的灯亮着。
“回来啦?这么晚。”王悦正端着水杯从卫生间出来,随口问了一句。
“嗯。”林知砚笑了笑,心情依然雀跃。
李萌正刷着手机,忽然“咦”了一声,把手机屏幕转向大家:“哎你们看!无人机表演,今天下午的吧?看起来好厉害啊!”
张琪也凑过去看了一眼,“好强啊,好整齐!”
林知砚的心跳漏了一拍,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李萌的手机屏幕。那上面正是校媒公众号刚刚推送的报道。校媒公众号的报道配图里,有一张项目组成员略显疲惫却笑容灿烂的合影,她就站在边上,眼睛亮晶晶的。
李萌的手指滑动着屏幕,读着报道文字:“‘启航’无人机项目组……成员介绍……哎?”她的声音顿住了,目光在手机屏幕和林知砚之间来回扫了几次,眼睛慢慢睁大,充满了难以置信。
“林知砚……”李萌的声音拔高了一个度,带着巨大的惊讶和一丝不满,“这上面这个人……是你?!你暑假一直在学校……忙这个?我怎么都不知道!”
王悦也放下了水杯,彻底转过身来,目光落在林知砚身上,语气里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真的诶……什么时候加入的?这个项目级别不低吧,保研综测肯定能加不少分。”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了林知砚身上。
林知砚站在寝室中央,仿佛突然被推到了舞台的正中央。空气凝固了几秒,窗外聒噪的蝉鸣和电脑风扇的嗡鸣被无限放大。
林知砚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她迎上那三道目光——李萌的灼灼逼视,王悦的审慎打量,张琪镜片后闪烁的好奇——深吸了一口还带着烧烤烟火气的空气。
“嗯,”她开口,声音意外地平稳,甚至残留着一丝庆功宴后的微醺与松弛,“暑假闲着,看到论坛招新就去试了试,没想到真坚持下来了。”
“试、试?”李萌的声音陡然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手机屏幕几乎要怼到林知砚脸上,“林知砚你管这叫‘试试’?瞒得可真紧啊!不声不响搞出这么大动静!”
王悦放下水杯,眼中目光闪烁:“真是没想到。李教授是负责人啊?他眼光可是出了名的挑。知砚,你可真走运。这种项目……期末综测加分肯定很可观吧?”
平时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张琪,也推了推眼镜,“所以你这暑假……一直都在实验室?李教授亲自指导你们多吗?”
林知砚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还有点想笑。
她抬眼看了看面前三张神情各异的脸。
“就…确实,运气好吧,正好他们缺人。”林知砚语气平淡,“李教授很忙,就挂个名。主要是跟学长学姐学,” 她顿了顿,补充道“至于综测加分……我觉得应该加不了多少分吧,没有了解过具体细则。就是个小团队。到大二的时候,大家都可以直接报名科研项目,进实验室,我就是先去试试水,探探路。”
没再说什么,林知砚走到自己书桌前,收拾着。“我睡觉啦,晚安。”
上了床,拉好了床帘,一片漆黑,林知砚打开了夹在围栏上的小灯,叹了口气,点进了微信阅读,她的《论自由》还没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