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十分欣喜,竟是请到女医仙沈双双来了蓬阳殿。这沈双双脾性古怪,瞎了一对眼睛,容貌清丽,穿黑白鹤衣,身系阳黄腰带,颇有仙风道骨,不知她年岁,大家都唤她医仙,仿佛她已活了几百年。
当年沈双双在关北一座名为袋肃的小城施药救济疫病,因一味药材被人为地替换了,百余城民枉死,官兵收押沈双双。李邕运粮药至袋肃城,得知此事,心觉怪异,便介入调查。李邕查出是世家子弟与州府都督串通,是以疫病蔓延骗取朝中赈灾病之款项,最终钱财的流向是往更北处作私矿开发。湛明光在入京途中截胡信使,查得赈银文簿与印信,人赃俱获,这才洗脱沈双双的冤罪,否则沈双双就要给押送回京,还不知能否保得住这条命。
沈双双住在京郊西部一处小筑中,所以俞知路见马儿往东处跑,立刻就意识到小计失败。
李夫人请沈双双务必要常来蓬阳殿,她想请沈双双为自己和宇文暾调养身体。多年宫斗下来,再是健朗的身体也有损耗。
沈双双道:“我恐怕无法常进宫,宫门内怨气深重,不利于我修行。但这小儿不同,他可通行宫内宫外,他每月可来我小筑一回,我会为夫人和三皇子配好药丸,等他来拿。”
李夫人问:“可总该要诊脉才知晓配何种药吧?”
沈双双道:“既然是调养身体,我诊脉一次,可抵一年。倘若中毒或急病,那又是另一回事。”
李夫人与医仙谈得兴致勃勃,俞知路在一旁想吃点心,手却抖得根本捏不住酥饼,饼渣扑棱棱掉一地,他又伸另一只颤抖的手去接住这些渣子。他经脉受损,近期练不得内功,就连身体都不利索了,俞知路头一次发现四肢会各干各事,这叫俞知路以后再也不敢乱拿内功开玩笑。
宇文暾乖顺地坐在榻前看书,也支起耳朵听李夫人与沈双双的谈话。他心里纳闷,这女医仙怎么会与宫中产生交集?沈双双就连俞函也不愿常见,前世李夫人花尽力气请她出山,沈双双的态度却过于倨傲,惹得李夫人奇怒,此后都相当冷待沈双双。
他以余光看俞知路怎么用嘴去接酥饼,吃得脏兮兮,好可怜。宇文暾跳下长榻,整理衣袍,佯装无意地踱到俞知路身旁,捏起一块酥饼,掰了一半,竟然是要喂俞知路。
俞知路都快吓死了,脑中又将错乱起来,这可是重生的宇文暾!可宇文暾这样盯着自己,俞知路不敢不接,不接才是露馅。张嘴,酥饼不大,一口包圆半个酥饼,唇齿生香。宇文暾自己吃了剩下半块,倒茶涮口,又去为李夫人和医仙满上茶杯,很有眼力见。
俞知路想起俞函这样与友人谋划:“就将之陆看作小老鼠,怎么喂也喂不饱,在宫中多吃些、用些好东西,就不叫他出宫风餐露宿吃苦了。你们可知他在湛府一顿可吃六碗饭?若只是吃食还好,日后要教他各色兵器,以武入道,还得借李将军的兵库一用。”
就这样俞知路被打包原路返送回蓬阳殿。他说为什么上一世练了内功之后,俞函刻意让他练过世间几乎所有兵器,什么叫“以武入道”?若不是俞知路先得了惊时刀,专精刀艺,俞函定要将俞知路培养成杂武之大家。
透过宇文暾这张稚嫩的脸,俞知路望见的是寄雪台的疯帝,宇文暾不论前世还是今世,都尽写些让人看不懂的东西。俞知路不经意望向宇文暾的书架,前两日他偷翻宇文暾的史书,以为宇文暾一笔一划都会写如何对付自己,可俞知路仔细一读才发现,宇文暾只是坦诚地记录大小事件,将俞知路视为理所当然存在的伴读。
俞知路不能再练内功,又逢入夏,俞函叫俞知路趁这时候补些功课,莫叫其他世家子弟在识字学书方面比下去,那就真的只能做暗卫,不得见光了。
宇文暾恨自己脑子太灵光。他虽转生成六七岁孩童,可还是偶尔流露出老成持重一面,李夫人请的讲学老师都叹宇文暾实属惊世奇才,宇文暾又只好装,装来装去,心神损耗。为了躲这些伪装,宇文暾这一世更喜欢抚琴作画,艺术的天才可浑然天成,不需过多解释。
一日宇文暾在后宫清池画莲,俞知路在旁候着,闲闲地为宇文暾摇扇、添茶,宫人守在亭外,忽见大公主宇文黎与她的侍女驾到,侍女亦拎着画材,她见宇文暾已霸占池心亭,竟是径直走过来。宫人不敢拦,宇文黎对宇文暾道:“三皇弟在画什么?”
宇文暾稳重道:“在画同心并蒂莲。”
“池里哪有同心并蒂莲?皇弟可否指给我看看。”
宇文暾放笔,端起俞知路为他倒的茶,浅饮一口,随口回道:“池中并无并蒂莲,我凭记忆作画而已。皇姐也要作画?待我书墨干透,我便让位皇姐。”
宇文黎比宇文暾大七岁,可她隐隐有种感觉,认为宇文暾的成熟远超她,甚至远超太子,心思极深,难以捉摸。宇文黎开玩笑道:“可不兴随意用‘让位’一词。”
这时俞知路见宇文暾的茶杯空了,再端茶壶续满,可壶嘴一不小心碰着了杯沿,竟是将茶水打翻在画旁,水迹很快蔓延,糟蹋半张画纸。俞知路本是想要看戏,看小小的宇文暾怎样应付大公主,这下遭了,自己要成戏中人。
“上次射御师载的便是你这侍卫吧?他是哪家的公子?”宇文黎信步靠近,细细打量俞知路,她心说这孩子真是生了一对明亮鹿眼,她喜欢。
俞知路哪管什么皇子公主的,想找帕子吸去桌上水渍,恨不能上衣袖拭干。宇文暾悠悠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不紧不慢地擦起来,擦过了就将手帕扔给俞知路,说:“我将亭子让给皇姐,皇姐休要惦记我的侍卫。他是我母妃那方的远房亲戚,并非出自世家。”
宇文黎来了兴致,哪肯让俞知路和宇文暾走。她伸手捉住俞知路手臂,继续道:“姓甚名何?”俞知路暗起内力,手臂奇硬,他稍稍收手,宇文黎整个就往他这方倒过来,宇文黎还以为是自己站立不稳。
宇文暾趁机以身阻拦,可惜他此时年岁尚小,这拦断的动作很有滑稽。宇文暾还绷着脸道:“皇姐是为长公主,怎能在宫中与侍卫拉扯?”宇文暾深知宇文黎品性,他这长姐男宠无数,当年他赐死宇文黎,众男宠甘愿殉葬,魅力不必言说。
可宇文黎读出的却是另一信息:“你这侍卫这般小就会武了?内力不俗!”
一旁宇文黎的侍女忽的惊叫起来:“公主!池里真有并蒂莲!”众人随侍女手指,望见水泽正中竟真有一朵并蒂粉莲。宇文黎玩心大起,不管不顾了,对宇文暾道:“我听母后说,李夫人请了武学师父来教导你,你与小侍卫水平相当吗?”
未等宇文暾答复,宇文黎娇蛮道:“我要池中那朵并蒂莲。若你不采给我,我今日就拆散你们这对并蒂莲。我缺一位俊俏会武的小侍卫,李夫人挑给你的必定是最好的。”
宇文暾恨不能大骂宇文黎,真是不要脸!哪有这样抢人的!
俞知路心想,就这点事?他一撇武袍下摆,半跪问大公主:“是要各不靠岸的那湖心一朵并蒂莲?”
“难道池中还有其他并蒂莲?”
“我将其他并蒂莲全摘给公主,莫要刁难我主人。”俞知路说罢,踱至九曲玉廊,宇文暾连忙奔过去,叮嘱他,因是大公主想要,只可摘并蒂莲,休要伤其他花草,免得事后问及,栽赃俞知路刻意毁坏后宫莲池。
俞知路点头,心下了然,再一定睛扫视花池,他轻巧地攀上廊柱,足尖轻点,飞身而出,黯淡武袍好似燕尾,空中掠过,俞知路目明眼清,准确辨认出池中暗石,他单足立于石上,探身摘莲。若无石处,俞知路使一手猴子捞月,人过,花已留手中,再一落脚,已是一尺开外的另一暗石。
宇文暾的近侍宫人捏一把汗,心里拼命腹稿,要如何向李夫人禀告此事。俞知路片刻间已摘了五朵并蒂莲,满满捧在怀中,濡湿前襟。他判断自己已摘尽了并蒂莲,这才催动轻功,回池心亭。俞知路将莲花全交给大公主,躬身抱拳道:“小人献丑了。”
再一抬首,宇文黎见着俞知路眼底的锐利锋芒,当即心领神会俞知路为何要这样做,原来他是为了给他的主人讨脸面,不能叫宇文黎看轻了宇文暾与李夫人。若不是除太子侍卫外不可带兵武,宇文黎当真有种要给俞知路捅暗刀的错觉。
宇文黎捧着满怀湿花,叫侍女回昭明殿好生伺候着这些好莲,也没了作画的心思,直勾勾瞧着俞知路,话却是对着宇文暾说:“叫你这侍卫常陪你练马,我要他秋狩暂做我的侍卫,替我猎鹿,讨得今年的秋狩彩头。”
“皇姐,难道昭明殿无人了?我的侍卫同我一般大,不到可以秋狩上马的年纪,你别再为难我们。”宇文暾无可奈何道。
“今年不成,明年也行。几岁可以秋狩上马来着?九岁?三皇弟,你今年是九岁么?”
“七岁。”
宇文黎笑道:“那你们还生得个高腿长呢,是皇姐唐突了。”
不等宇文黎,宇文暾叫宫人收拾画材,即刻回蓬阳殿,不要跟这癫了的宇文黎多纠缠。
当夜,昭明殿遣宫人送礼至蓬阳殿,是王皇后得了三皇子所赠并蒂莲,以及三皇子赠莲诗一首,皇后大悦,赏赐三皇子与李夫人。三皇子借莲诗赞王皇后之清涟芳华,一通拍马屁,拍得极准。
宇文暾担心皇后怪罪,甫一回殿便写好莲诗,以李夫人名义遣宫人送莲诗去王皇后宫殿,亦是解释了摘莲实则为献给皇后的意图。李夫人事后才知晓事情经过,虽然她并不与王皇后交好,但还是忍不住感叹宇文暾做事妥帖。
王皇后所赠是一盒丹药。
李夫人将丹药交予俞知路,道:“这丹药确实是王皇后常用的,有养神舒缓之用,请医仙一辨。”
三日后,医仙回信:“丹毒其重,用之癫狂。蓬阳殿可有人用过?”
对竹马来说,维护对方是身体自然反应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护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