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经机甲文 第96章 第 96 章

星历145年，兵变，后来被委婉称为事变的当月，明溱和百合星的少部分居民一起，在陆钧的亲自护送下来到首都星，为了谈判，也为了那本抗体研发笔记。

笔记在促进和平谈判过程中起到关键作用，百合星承诺派出一队实验者，包括进化成功的人和进化失败、身体畸变的人，X-TN9在联邦全境蔓延，但百合星有最全面、稳定的，从病毒致命攻击中存活下来的样本。

如今政令都要从陆钧手里过一遍，无人胆敢置喙。元首林温和各星系执政官们忙着收拾理想国留下的烂摊子，很多地方爆发的自杀式袭击还没有完全控制住，独立军崩溃后，病毒蔓延得更快了。

时势如此，温和但坚定的元首让更多人信赖。

联邦科大恢复上课，也有学生组成志愿者，支援困难地区。

首都星和百合星共同参与成立的研究组，把那本笔记翻来覆去地研究，争分夺秒。

明溱就是这个时候见到了陆钧的母亲，研究组设在首都星第一医院，主持者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陆夫人也是老教授的门生。

几名士兵退到走廊角落，给一看就有话要说的两人留出空间。

陆钧抽了一支近卫全天跟着百合星成员，以免他的隐藏政敌、理想国残留分子或者极端反病毒分子对病毒携带者不利。

陆夫人的面貌不算年轻了，相比新生花朵般的女孩子，她自然老去，却依然让人一见便产生美的印象。

她开口：“我在名单上看到了你的名字。”

“嗯。”明溱答。

陆夫人所说的，是即将接受注射的第一批实验者的名单。X-TN9的相关研究太复杂，时间又太紧张，每分每秒都有人死去，不是所有感染者都适于用冬眠舱延长生命，还有感染者在冬眠舱、在寂静的长眠中再也无法苏醒，经过几轮讨论，研究组决定启动第一批实验者，实验者的征集尊重个人意愿。

“陆钧知道吗？”

“他知道。”

“别误会，我只是怕……”她说不下去了。

“没关系，夫人。他从来没有反对过我的任何决定，从来都没有。”

明溱微微笑了，不想谈话走向沉重：“我之前以为，您不会对此有异议。您的个性，更……锋利，陆钧和陆中将，都更内敛。”

这段时间时常见面，让明溱对陆夫人有了一点了解，她在专业上非常投入，甚至强势，总之是不会让共事者感到轻松愉快的性格。

“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明溱补充，希望不要引起对方不悦。

“世上有很多种不同的母亲，我不能说这是共性，只是就我个人而言，”陆夫人的目光渐渐温和，“一个母亲，总会在孩子的问题上变得柔软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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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批实验最终确定了十名进化者和十一名不同程度的畸变者，有人经过重重防护才来到首都星，人数不多，但在有研发记录的情况下，能少走一些弯路。

其实有更多人默默加入了这场战斗，以不同的身份，各尽所能。

司昭留在百合星维持局势，萨曼莎最初不让明溱参与，但明溱说，她的进化程度很高，做样例可能对实验有益。

进化者大多会在身体素质和精神力上得到强化，明溱的人机通连度稳定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极限条件下近乎百分之百。从笔记内容可以得知，当初理想国成功研制X-TN9病毒抗体，主要依赖的就是进化者，有非暗舟成员的进化者加入理想国，为事业献身。

或许这是理想国最纯粹的一面，很久以前，明溱与文蒙隔着星网相互进行言语攻击，偶尔也会有好好交谈的心情，那时候文蒙问她：“你知道理想国的抗体是怎么来的吗？”

灯光下文蒙永远戴着假面具似的脸好像也流露出一分真实，他以戏谑的语气道出不可轻忽的内容：

“我们有上百位进化者自愿献身，参与残酷的人体实验，最终得到了战胜那个小病毒的方法。”

他们至死都想要为联邦人类谋福祉，即便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明溱预料不及的是，唯一反对她的决定的人，是明洧。

萨曼莎本来想要来陪她，明溱却认真道：“百合星还有那么多人，你们不能离开。”

然后她听到明洧说：“姐姐，我会讨厌你。”

她的弟弟、血脉相连的亲人，明溱总觉得他还小，其实他不是小孩了。

“那些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其他人的死活跟你有什么关系？多你一个人和少你一个人有区别吗？你就那么喜欢做救世主，享受心理上虚无缥缈的自我奉献和无私感？”

明溱静静看着他愤怒且固执的模样。

“我们从小就在打架，我很难想象在什么样的家庭，年龄相近的姐弟会友善相处，当然是有的，但既然至今都想不出来，那我就不想。”

“我不会因为你而改变任何决定。”她残忍地回答，“如果你觉得讨厌我有用的话，随便你。”

明溱恍然觉得，她说这番话时的表情和司昭那么相像。

某种意义上，司昭在她年少时填补了引导者的角色。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个引导者可以是父亲、母亲、老师、朋友，而对于明溱，他是司昭。

司昭曾经是个好人，善良的人。明溱从不怀疑这一点。

至于真正催促自己行动的，明溱想，是痛恨吧。

她痛恨病毒，痛恨X-TN9，痛恨它带走了德莫珂那么多生命，她没有亲眼见过父母的死亡，但百合星曾度过一段艰难的时期，也许某个大人前一天晚上还把吃的分一口给她、和蔼地逗她和弟弟玩，第二天就死去如一截枯瘦干涸的木头。

孩童的记忆已经寡淡而模糊，那种痛恨和无力的感觉却延续下来，仿佛摆脱不了的诅咒。

-

明溱进实验室之前，见到了一位久违的朋友。

玳薇从岚星系赶来看她，几个月前，岚星系难民营地爆发冲突，混乱之中女王的长女斐玲殿下遇刺。

“我现在可是岚星系的第二顺位继承人了。”玳薇笑，“这次我是代表岚星系来首都星的。”

“有件事，我们也是刚知道，我想应该早点告诉你。”

她顿了顿，拿出一个黑色、外表快要烧焦的物件，明溱认出是机甲损毁后遗留的机甲核。

“你听听这个。”

机甲核打开，有声音响起。

一个女声，很虚弱，也很沙哑，嗓子好像烧坏了。

“我和我的母亲，是一对奇怪的母女。

“其实我是个孤儿……”

明溱抬头看向玳薇，可玳薇并不解释，只是温柔地把手覆在她的手背上，请她耐心往下听。

“听到这儿的朋友，接下来我将讲述的是我短暂的一生，以及我为什么死在这里。”

女声咳嗽了好一会儿。

“我的妈妈，我还是想叫她妈妈，我想她会喜欢这个称呼，虽然她从来不直言喜欢。她是理想国的信徒。很多年前她收养了我，为了培养一个小信徒。

“……

“我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件事的呢？世界上很多东西是无法隐藏的，哪怕人的意念，那样无影无形，还是会有痕迹体现在言谈和举止里。总之我很早就知道，她信仰着一些别的什么。不过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们叫理想国。

“她真的是个很好的母亲，从小到大我从不觉得自己比其他家庭的孩子缺些什么，在工作的地方她也很受尊敬，有时她把我带去办公室，那里的哥哥姐姐会笑着摸我的头，给我糖果，以至于我渐渐产生错觉，以为我们就是一对再正常不过的母女，我会读完大学，从事自己爱好的事业，年老以后也和她相依为命。

“战争之初，我和所有辅助系的军校生一样，成为战场后备人员，每天做着拧螺丝一类的基础工作，咳，只是开玩笑，学院教授的机甲课程偏向研究性质，相比之下战场后备需要做的维修，本来就更为基础一些。战争之于我来说，是一日复一日重复单调的工作、和受伤的机械怪物们朝夕相处，但也不完全如此。因为我的妈妈，她也来了前线。

“起先她为敌方传递消息，在我面前并不多加隐瞒，我们站在对方面前就像照镜子，彼此有什么心思都心知肚明，燕林战役获胜那天，她坐在房间里，表情扭曲一点儿都不像平日的她。我问，你还不愿意改变想法吗？她只是恶狠狠地瞪过来，仿佛看一个背叛了她的敌人。而后理想国一天天衰败下去，她的精神和生命也像理想国的衰败一般衰败，我常常听到她躲在屋子哀求似的祷告，祈求她的神灵长长久久绵延。

“我无法形容我看着她时在想什么，再后来……还是简短些吧，其实也就是现在，联邦军队包围理想国的最后据点，我的妈妈收到同伴的召唤，她把我一起带走了，在基地看来，这是一次普通的意外失事，等救援者发现有人失踪，我早就出现在理想国的实验室。

“是啊，实验室，我明白这个地点的意义，于是也明白什么都来不及了，我亲眼看着我的妈妈和另外几个研究员，将那些珍贵的实验体和资料一一清理干净，然后面目狰狞地要求我和他们一起，为理想国去死。

“哎，我曾经有过很多想法，比如前天那次虚假的意外失事，我飘荡在太空，感觉自己一辈子注定流浪下去，没有终点，也没有能力停靠。

“妈妈，对不起没有符合你的期待。

“当我操控机甲冲进你布置好的陷阱时，我心里想的是……不，那一刻我好像什么都没想，时间再往前推，当我作出决定的那个时刻，促使我最终这样选择的原因，在于，我的心告诉我，做正确的事。

“正确其实是个很笼统的说法，对吧？”

女声反问着，像在和朋友聊天，随即又反应过来身边空无一人，只有即将报废的机甲。

“捡到这个机甲核的朋友，祝你永远幸福健康，最后告诉你一件不重要的事，我叫顾若，是联邦人类科学发展与技术进步大学军事学院机甲专业的一名学生。我没有血缘上的亲人，也没有需要托付的遗物，惟有一句话，有可能的话请你……”

声音短暂地断开。

“算了，”片刻后，女声在结尾道，“我只想说，我现在很快乐，面对死亡的这一刻，我并不痛苦。”

夜星系六号星，实验基地。理想国的陷阱被引爆，先遣队因此得以提前退出。

没有人知道顾若死在那里，连在现场的明溱都不知道。她悄无声息死去，朋友们以为她只是失踪，还能回来。

直到很久之后，才有人发现一封遗书。机甲在连续的爆炸中熔化，只剩机甲核里记录了这些如同遗书的对白。

明溱回忆她们初次迎来分别的时候，那时她们因为战火纷起而不得不暂时结束校园生活，年轻的学生第一次体会离别的滋味，庄园天台上，顾若对她承诺，无论如何，你永远是我的朋友。

那时明溱以为顾若指的是她是堕落种也没关系，或许顾若很早就想到，可能会有对立的这一天，不是顾若与堕落种的对立，而是明溱与理想国的对立。

我的朋友，从我们选择成为朋友的那一刻起，我必将永远与你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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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医生继续做着实验前的准备，玳薇轻轻关闭了那枚机甲核。

突然光脑显示有陌生账号发来通讯，是一个通话请求，从几千天文单位外的距离。

明溱接通，是许久不见的敬寒城。战前他就失去消息，听艾利克斯说，他一直在外星域。

“听说你要进实验室了？”

“嗯。”明溱不太想说话，好像每想一个字都很艰难。

对方也不说话。

两边开着通讯视频，默默对视。

敬寒城没问明溱为何如此沉默，明溱也没问他在外星域的飞船里，为什么要穿戴着全套生存设备。

他们默契地问好，默契地不说话，默契地在差不多的时间、星际通讯断开之前，最后留下一句交谈。

敬寒城笑了。他很少笑，至少在同窗印象里，他就是一块冷冰冰的石头，或者冰山，或者诸如此类的随便什么东西。

青年嘴角上扬，那一刹那的笑如冰消瓦解，晴川在目，春光复又明媚。

跨过星与星之间遥远的距离，他希望他的朋友一切顺利。

“明溱，加油，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