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恩池急慌将单车冲进车棚,锁好。
漫天雨线断了珠,砸在铁皮上哗啦啦的响,一片雾蒙蒙的世界,金恩池抹开湿掉的眼睫。
教学楼在一百多米外,金恩池只有一只沾水就废的棕皮书包,浑身上下最撑场面的东西。
但她一瞧邀请共伞的人的脸,就会想起他们站在流言蜚语里的冷漠模样,恶心得想吐。
金恩池厌恶这个学校,也厌恶这里的大多数同学。
他们只是讨论几句,落在别人耳朵里却那么疼。也许因为金恩池自己也疼过,所以格外共情姜允粼,不愿意和这些流言者混在一起,仿佛自己也在对那个女孩施加暴力,姜允粼本就缥缈如蝉了。
同打一把伞没什么,但淋一场雨也没什么。
金恩池解开胸前的皮包扣,将包塞进校服里,遮好,微微弓着背,预备往雨里冲刺。
忽然,一把伞跑到头顶。
金恩池急忙刹住,一扭头,姜允粼站在身边,撑着伞,微微喘着气。
姜允粼朝金恩池露出一个笑,头发跑乱了,碎发给雨飘湿了黏在脸颊上,一笑起来,像浅浅的猫胡须。
姜允粼望着金恩池,没有开口说话。
话总需要一个人来说的。雨点在耳边轻轻落下,几圈涟漪轻盈,金恩池也将声音放轻得舒缓,
“下雨了,能借你的伞一起走吗?”
姜允粼垂头点了点。
漫天雨幕,五颜六色的雨伞在狂舞,只有一朵黑伞在沉静移动,伞下两人走很慢。
金恩池至入学那日破天荒和姜允粼同桌之后,两人并没有发生什么深度关联,离得近,却很少交闲话;和宋惠珠离得远,却每天都有谈不完的新颖事儿。
其中一件就是雨伞。
金恩池忽然想起这个传说,不知源自韩国还是日本,或是宋惠珠自己瞎编的,总之是一个美丽传说:
共打一把伞的两个人,会陪伴对方一辈子。
陪伴一辈子。
多梦幻而遥远的承诺。
姜允粼比金恩池矮半个头,手比平时举得更高,才不会刮到金恩池的头发,因此,姜允粼的手向上高举着,头却向下低垂着,整个人闷闷的。这场雨持续不过两节课,姜允粼却似乎深陷一场漫长无边的湿热雨季。
金恩池轻轻一敲姜允粼握着伞柄的手。
姜允粼仿佛被电了一下,手一抖,才稳住,雨线在空中打个旋儿,半个伞偏向金恩池,自己的后背却被淋湿。
金恩池靠近一点,两人的空间变得更窄。
“允粼xi。”
“唔?”
姜允粼头发微微泛黄,和瞳孔的浅棕色映在一起,质朴而丽,扬起的脸,纯良像一头小羊犊。
金恩池心一下子很柔软,划掉有一点冒犯的雨伞传说,“我记得韩语称呼要分性别,女生是不是要称呼elder sister为怒那?”
姜允粼摇头,“是欧尼。”
“什么?”金恩池装没听清。
“欧尼。”
姜允粼发音清晰的韩语像回答什么严肃问题,正经得不行。金恩池忍不住露笑,对着不解的姜允粼点点头。
之前发的一个确认单,上面标了全班同学的出生日期,姜允粼恰好和金恩池一个月日,但比金恩池小一个整年。
金恩池在美国念高二,回汉城降级念高一,白占这个便宜,得了一声欧尼。
金恩池本意只想听姜允粼唤一声欧尼。姜允粼的嗓音很素淡,不像美国人嗓门又亮又高吵得人耳朵疼,也不像其他韩国人一样说话浮躁。
在几个美国明星火爆全球后,美国所追求的随性自由成了一种潮流,随性喊名字也是其中一种。尤其金恩池手拿一张美国绿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英文名,更是没有人喊过她欧尼,全都“Enchi”“Enchi”乱叫一通。
金恩池一向不在乎称呼,但韩国在乎,金恩池在班里待了半个月,难免会想听人叫一声姐姐。
姜允粼却错意了。
她以为金恩池讨厌被她直接喊名字,于是她立刻改口,只叫欧尼。
“欧尼,上课了。”
姜允粼轻轻拍抚金恩池的肩。
及时叫醒金恩池,是金恩池本人的要求,也是姜允粼乐意的事。金恩池每次醒来都很可爱,像只兔子:
头要在手时里蹭几秒,静止不动一两秒,然后突然挺直身板,使劲搓搓脸颊,眼睛努力睁到最大,眼珠子转溜两圈。
姜允粼每次都在一旁悄悄注视完全程,等金恩池缓两秒,叹一口气,拿出课本,姜允粼才会收回注意,去看黑板。
科学课。
如果一定要在国语数学英语科学社会历史几门课中选出两个极端,金恩池最喜欢的就是英语,根本不用担心,全是最优;最厌恶的就属科学,一整堂课都是生僻的专有名词,听不懂。
金恩池本就对韩语十分生疏,科学老师还操着一口浓重的地方口音,让科学这门课难上加难。
金恩池索性放弃,扔开笔,翻书自学。
科学课老师嗓门太大,吵得金恩池头疼,她干脆书也不看,直接趴下睡觉。
和其他班不一样,二班的老师们完全不管教学生的违纪行为,只要不是吵得没法上课,没有老师会出手制止。
金恩池趴得十分顺利。
奈何她过于烦躁,趴着,堵着心窝,更加不舒坦。
心理作用浑身刺痒不舒服,闭几分钟眼就要挪换一个姿势,一节课被这么消耗完毕。
下课铃打响,大家趴着睡觉。
金恩池却气得睡不着,睁开眼,看见一张纸塞在她桌上。
纸那头是认真写笔记的姜允粼。
金恩池目光一打过来,姜允粼便感应到,推来一张小纸条,字迹端正清晰:
[这节课的内容,帮你记好了。]
宋惠珠过来,正巧碰见金恩池对着一张纸在笔记本上刷刷写,嘴角还带着笑。
真是疯了。
金恩池不是看见课本就烦的人吗?
“你今天抽什么疯?”宋惠珠问。
金恩池嘴角的笑弧一下擦干净,恢复往日那种谁也不搭理的厌倦神态,“做什么?”
“给你送温暖来了,谁知道不需要。这谁的?”宋惠珠凑下头去,“呀,这么好看的字。”
金恩池的笑意微微又冒出一点芽,“同桌的。”
宋惠珠像被噎了一口,调侃的话卡在喉咙里,平平挺起身,生硬转移话题,“中午去吃汤饭呢。”
“随意吧。”
金恩池对韩餐不感冒,不管是泡菜汤饭还是饭团,通通不喜欢,没滋没味。但西餐卖价昂贵,她如今承担不起了,只能委屈自己酸唧唧的胃,随意吃点东西果腹。
“下课走快点,去棚子里骑自行车。那家店离学校有点远,也有点偏。但是,特别香!”
宋惠珠竖起大拇指,重重点一下头,“汉城最棒的一家汤饭店!”
金恩池敷衍点头,不信韩餐美味到什么程度。
金恩池馋恋汉堡馋得紧,姜允粼兼职的那家汉堡店离学校最近,也最便宜,最近又依靠姜允粼的暗中帮助,价格更加便宜。
那是件意外之喜。
三天前,夜幕降临,已过饭点,金恩池将自行车锁在门口,柜台点餐员恰恰是姜允粼。
金恩池点了一个最便宜的鸡柳堡,价值八百韩元。她付了钱,拿了汉堡走出店门,蹲下身,准备给自行车解锁。
姜允粼忽然跑出来,嘴上喊着:“客人你东西掉了。”
金恩池困惑之际,姜允粼将五百韩元塞进她手里,匆匆撂下一句“以后你用员工价吧”,扭身回店。
金恩池浑身名牌,同学们都觉得她是个铁打的富二代。然而她心里清楚,她是因为家里破产才从纽约转回汉城的,身上的名牌货是因为卖不出价格才留在衣柜的。
金恩池心虚,避免提及自己的家庭情况。
但姜允粼好像察觉到了。
金恩池只点最便宜的汉堡,一个鸡块也不加,偶尔买贵一点的汉堡,还要犹豫一两秒,下定决心,装出一副很不在意钱的模样,肉疼地拿出钱。
两人谁也没说透这件事。
姜允粼默默的,像微风一样。
金恩池也默默的,默默记住姜允粼的善良,记挂着有朝一日要报答她。
金恩池不清楚姜允粼的饭食,但她骨头那么瘦,衣服挂在身上空飘飘像挂在枝条上。
金恩池清楚姜允粼每天吃不了什么,不是不想吃,而是吃不起,舍不得。
金恩池抄好了笔记,也找到了借口,将纸递还,装作随意随口一说:“谢了,中午给你带汤饭。”
姜允粼接过纸,金恩池立刻捂嘴打一个懒洋洋的哈欠,打完哈欠后,手顺势撑着下巴,“什么课?”
一套动作成功阻拦姜允粼的推脱,让她不得已顺着金恩池的意,回答:“英语。”
“那好。我睡一觉,下课前十分钟记得叫我。”
金恩池心情清爽,一趴桌一捂头便沉入睡眠。
英语老师走进教室,首先瞧的便是这位英语绩优的纽约学生,对方在睡觉,也担心是太劳累的原因,没有叫醒,“ Let's start.”
姜允粼和其他同学一起问候敬礼,乌泱泱的人群只有一个座位凹陷。
英语老师在教语法,是第二遍课堂,姜允粼应该认真听,心里却有一个念头跳跃:已经听过了,已经学会了,休息一下吧。
休息一下。
姜允粼的神经松懈下来,思维开始发散,想起失踪三个月的父亲,想起那道没听懂的几何,想起新款汉堡的做法,想起前天掰了半根火腿肠喂给街边的流浪猫……平日太匆忙而忽略的细节,慢慢浮现脑海。
莫名其妙的,发散的思维又聚集,勾勒出一双蒙钝圆汪的眼睛。
怎么回事?
怎么又想到恩池?
这段时间太奇怪了。姜允粼打起精神,重新投入课堂。
英语老师背过去写粉笔字。
姜允粼用力眨一下眼,自我蒙骗,向右边疾速射去一眼,看见金恩池直挺挺的鼻尖,才心满意足,全身心投入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