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风带着初夏的暖意,悄悄溜进教室,却没能驱散林小满脑中的浓雾。
昨晚她又没睡好。
梦里没有数学公式,只有漫天纷飞、边缘闪烁着金属冷光的红色纸屑,她伸手去抓,纸屑却如受惊的鸟群般散开。
碎片中心,一个身着古装红衣的修长身影静默而立,不曾回头,却让她感到一种被无声召唤的悸动……
这怪梦已经持续快一周了。带来的结果就是——
“呼……呼……”
此刻,午后的阳光正透过窗玻璃,将她课桌上摊开的数学课本烤得暖洋洋一片。她的脑袋就像失去了支撑的芦苇,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眼看额头就要和书页上的二次函数图进行亲密接触。
“林小满!”
一道冷不丁的提问如哨箭般穿透沉闷的空气,精准地钉在她的名字上。
她一个激灵,猛地站起,椅子腿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视线慌乱地扫过黑板,那些X和Y不再是符号,而是扭动盘绕的银色小蛇,在她因困倦而模糊的视野里跳舞。
完了,是昨天根本没听进去的那道题。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膜里打鼓。
“呃,是...是...”
她支支吾吾,脸颊迅速升温,清晰地听见周围同学压抑的窃窃私语和几声漏出来的轻笑。
“上课睡觉,作业敷衍,”数学老师的目光从镜片后扫来,带着审视,“放学来我办公室一趟。坐下吧。”
林小满脸颊滚烫地坐下,恨不得把脑袋埋进桌洞里。余光里,她瞥见前排的班长辛欣微微转过头,投来一个混合着标准式担忧和不赞同的目光,随即轻轻摇了摇头,转了回去。
得,又被优等生代表团无声地谴责了。
冗长的下午课程终于结束。她飞快地把书本扫进书包,拉链一拽,只想立刻溜走,却被一个身影精准地拦在了门口。
是辛欣。
“林小满,”辛欣的语气保持着礼貌的坚定,“下个月的校园文化节,你已经缺席两次筹备会了。”
“我知道,但我家里最近...”林小满试图解释,声音有些干涩。
“每个人家里都有事。”
辛欣温和地打断,目光扫过她眼下的青黑,语气像早已写好的诊断书。
“你最近总是很疲惫的样子,是不是晚上熬夜玩手机了?马上高三了,时间管理很重要。”
玩手机?我倒希望是。至少那是个能关机的问题。林小满把这话咽了回去,化作一个含糊的点头。
“…我会尽量参加的。”她侧身从辛欣旁边挤过,几乎是跑着离开了教学楼。
在办公室接受完千篇一律的训诫后,林小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走出校门。
五月的青岚市,空气里酝酿着夏日的闷热。她慢吞吞地走着,脚下灌了铅。剪纸?传承?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
平心而论,爷爷林守义的手艺是顶好的。那些普通的红纸在他手里就像被施了魔法,剪出的凤凰栩栩如生,引来邻居们啧啧称奇。但是……在这个AI绘画都能以假乱真的时代,为什么还要死守着这门耗费心血、回报微薄的老手艺呢?
“也许...今晚真的该和爷爷好好谈谈了。”她踢飞了一颗石子,低声自语:“关掉铺子,专心备考,对大家都好...”
转过熟悉的街角,“林家剪纸铺”那块深褐色木质招牌映入眼帘。雕花木门像往常一样虚掩着。
但今天,铺子前却异样地冷清。往常爷爷总坐着的位子,空无一人。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像藤蔓缠绕上她的心头。
她推开沉重的木门,门楣上的旧风铃发出过于响亮的“叮咚”一声。
往常,爷爷总会从里屋探出头,笑呵呵地问:“满囡回来啦?”
今天,没有。
店铺里静得可怕,只有灰尘在夕阳的光柱里无声翻滚。她吸了吸鼻子,空气中除了熟悉的纸墨味,似乎还混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的冰冷气息。
“爷爷?”
她提高声音唤道,心里的不安迅速扩大。
工作台上,一幅刚进行到一半的《喜鹊登梅》剪纸摊着,喜鹊的羽翼精细得不可思议,却在最高昂的时刻戛然而止。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压抑的呻吟声,从通往后面生活区的门缝里传了出来。
林小满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她几步冲过去,一把推开门。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又被骤然拉长。
爷爷林守义倒在地上,身体蜷缩,脸色苍白如纸。
她看见自己僵直地、一步一步挪过去,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却感觉不到疼。
双手颤抖得不像自己的,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爷爷的脸颊——冰凉的,像商店橱窗里模特的脸。
“爷爷!”她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从喉咙里磨出来的。
没有回应。
恐慌如同巨大的黑浪,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猛地抬起头,朝着洞开的大门,用尽全身力气嘶喊:
“王伯伯!赵阿姨!救命啊!我爷爷晕倒了!!”
她手忙脚乱地摸出手机,颤抖着按下快捷拨号键——打给爸爸。
听筒里传来的,只有“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的冰冷女声。
一遍,又一遍。像是一锹一锹的土,无情地填埋着她最后的希望。
“爸!妈!接电话啊…求你们了…”
她对着无人接听的电话,带着浓重的哭腔喃喃自语。
隔壁便利店风风火火的赵阿姨第一个冲进来,一看情形,立刻倒抽一口凉气:
“哎呦我的天!林老爷子!这是咋的了?!”
她朝门外尖声喊道:
“老王!快死过来搭把手!小满,别愣着,打120啊!快!”
赵阿姨那熟悉的大嗓门像一根粗糙的绳索,猛地将林小满从绝望的泥潭里暂时拖拽出来。
“对…对!120…”她手指颤抖得不听使唤,好几次才按对数字,语无伦次地向接线员说明了地址。
修表的王伯伯也赶了过来,沉声道:
“别乱动老爷子!让他平躺着!小满,你去门口等着,救护车来了赶紧引他们进来!”
林小满被指挥着踉跄起身,双腿发软,却没有立刻往门口去。
她重新跪下来,小心翼翼地、用自己颤抖的手,想去握住爷爷那只冰凉的手。
在握起的瞬间,她的指尖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
她下意识地抽出来——是一本设计极简、质感冰冷的宣传册。封面标题字体锐利如刀:
「空白工坊——科技重塑传统,机械传承未来」
封底角落,一个抽象的、由直线和圆弧构成的‘空’字Logo,像一只冷漠的眼睛,正无声地、嘲弄地凝视着眼前这慌乱的一切。
窗外,由远及近,传来了救护车急促而尖锐的鸣笛声。
蓝红变换的光划过店铺斑驳的墙壁,掠过那个冰冷的Logo,仿佛两个世界在此刻粗暴碰撞。
林小满紧紧地握着爷爷冰凉的手,一个她从未准备好的未来,已呼啸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