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重九。天上日轮虽艳,温度却不足,浣衣池的水将手冰得通红。
水花四溅,一个小小的羊皮囊袋顺着水流漂下,正正来到戚江雪面前。她眼疾手快地将袋子捡起收入袖中,不动声色地向四周看了一圈。
是谁将这东西扔下的?可是有意要传给谁?那人必然在暗中观察,知道是她拿了东西,应该会有动作。
她将衣裳从水中取出拧干,感到身旁有人靠近。“这位妹妹,可否借你的草木灰一用,我的刚刚不小心被水冲走了。”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景国皂角极少,洗衣多用草木灰。戚江雪将自己的草木灰分了一半给眼前面容恬静的女子,女子对她点了点头。
女侍很快走了过来,严厉道:“做什么?谁许你们私下交头接耳?”
戚江雪刚想说话,只见那女子飞快退开几步,低头道:“我只是来借一点草木灰,旁的不敢有什么。”
女侍上前拍了拍戚江雪的衣裳,检查一番后才冷着脸问:“没了草木灰为何不上报?这么多人为何要找她?”
女子似是胆怯,声音愈发低沉:“我一时不慎将草木灰??撒了,怕您怪罪。这位妹妹洗得又好又快,只她一人将衣服洗完了,这才想跟她借……”
女侍一脸审视:“韦姬,如今宗正大人喜欢你,你要好好把握机会才是。可不要行差踏错,断了自己的造化。”
“是。”女子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
女侍环顾众人,缓声道:“近来活不多,今日洗完你们便可休息了。正赶上圣狩节,晚上来的贵人可不少,都好好准备,不要扰了贵人们的兴致。若是哪个运气好,以后自然少不了好日子。”
女侍说完便走到了一旁,众人又回归先前情状。
河阳王侧妃韦氏,她为何要给自己传信?难道以为自己是董娅柔?可是汝阳公主都已经死了,找她还有何用?
戚江雪回到房中,将藏起的小囊袋取出。看完上面的信息后,她陷入深思。
两辆骡车进了浣衣所,一个时辰后又带着满满的衣物离开。车夫将衣物送到尚衣局,出了内城,慢慢赶着车来到西街边上的某处棚屋。
“差爷累了,来喝口水吧。”棚下摆摊卖食水的小贩招呼道。
车夫跳下车,将骡子栓好,来到桌边坐下。小贩将一碗茶水端上桌,看了看周围低声问:“见到人了?如何?”此时细听声音,正是无痴。
无疚将头上的帽子摘下放到一边,端起碗喝了几口才同样低声道:“今晚行动,不过除了那孩子还得多带一人,淮阳侯夫人。”
“这目标可就大了,怕是没那么好跑。”无痴轻声道。
“我们听江雪安排,将人带出就好。无论如何,出了浣衣所我们也没什么好怕的。”听完无疚的话,无痴点头不再言语,又给她倒了一碗茶。
陈文君有些坐立不安,倒是施悠悠还算镇定,在床边轻轻拍着熟睡的高谨。敲门声传来,连施悠悠都不禁坐直了。
“您,您怎么来了。”看着门外的掌寝女官,陈文君话语中带上了一丝颤抖。
“是我。”戚江雪将门关上,走入房内。她先看了一眼床上的高谨,随后才坐下。施悠悠对她行了个礼,陈文君则是松了口气。
“你怎么做到的?那司寝呢?会不会被发现?”
戚江雪十分淡定:“我将她骗入房中下了药。别担心,没有两天醒不过来的。如今我对易容术也算是颇有研究了,变成她的样子行事更为便宜。对了,韦侧妃那边是你通的消息?”
“是,还有其她几位夫人。过去在京中我们便相熟,来到这里也时常互通有无,彼此安慰。只是没想到此次她竟然愿意以身犯险,还如此决绝。”
说到这里,陈文君忧心忡忡,“不如你只带着谨儿走吧,以你的本事定能护着他全身而退。我若一起,怕会成为拖累。”
戚江雪严肃起来:“高谨还小,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你们都不在身边他如何能安心呢?更何况先帝将他托付给你们就是为了给他保障,淮阳侯已不在,来日他恢复身份,你的存在至关重要。”
她又看向施悠悠,叹了口气:“母亲爱孩子,孩子又何尝不是如此?尤其在幼时,他们全身心地依赖和爱着母亲,没有孩子希望离开自己的母亲。我很遗憾,你们不能一起离开。”
施悠悠苦笑:“我留在这里是最好的选择。陈夫人才是谨儿的母亲,只要他能平安长大,我别无所求。凤主不必顾念我。”
施悠悠改了称呼,戚江雪便知晓她的心意。陈文君面露不忍,“你真的要与那左将军纠缠。”
施悠悠缓缓道:“我观他还算有几分真心。无论如何,他已经确定要将我带出浣衣所,所以你们此时离开我也能稍稍放心。从前没能好好报效靖和殿下,这是我的遗憾。我的前路已定,若能为大绥、为谨儿做些事,一切都值了。凤主,你在景国也需要自己人。”
戚江雪点点头:“既然如此,我在此谢过。先帝他们在景国还是留下了些钉子,韦侧妃的消息也印证了这点,不过力量太弱,只能蛰伏。往后,这些人需要组织起来伺机而动。在这方面,你是有经验的。当然,你最需要做的,还是在适当的时候放出消息,就像我们先前约定过的那样。”
施悠悠神情郑重:“我明白。”
“至于留在这里的人,真的受了很多苦。”戚江雪起身,离开前目光深远地看着施陈二人,“若有机会,请替我转告,这些屈辱本不是她们该承受的,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值得被理解。但若还愿意活着等下去,将来救她们的会是大绥的刀枪铁骑。”
圣狩节持续三天,这几日延京城大街小巷处处热闹,连宵禁都暂时取消。
华灯初上,浣衣所门口人也开始多了起来。
今夜来的官员格外多,将宗正带到韦侧妃的房间后,女侍笑得脸都僵了。刚来到门口,看到一辆停下的马车后,又连忙笑着迎了上去。
“左将军竟亲自来了,那施悠悠遇上您可真是撞了好运气啊。”
孛律图没有下车,只是掀开了马车的帘子道:“我特意请了旨意,你们可不要舍不得放人啊。”
女侍忙道:“将军哪里的话。我们这里的人都是为贵人准备的,只要大人们需要,自然全力奉上。再说施悠悠早就收拾准备好,就等着您呢。您要进来吗?”
“不必了,既如此便让她出来吧。借着圣狩庆典,我直接将她带入府中,也算喜事一件。”孛律图说完便放下了车帘,女侍连忙答应。
没过多久,施悠悠出来,在马车外行礼。孛律图见到她艳光四射,心下愈发欢喜,伸手将她拉了上去。
马车刚刚过了街口,就听外面多人跑动,格外嘈杂。孛律图皱着眉想向外看,被施悠悠靠上来抓住了手。
“将军,怎么此时心思还在外面,难道悠悠不好看吗?”
孛律图反手握住施悠悠,将她带入怀中:“你这小妖精,刚才就勾得我心痒。我不过是想看看外面在闹些什么。”
“百姓欢腾,自然少不了吵闹,有什么好看的。我倒是迫不及待想去您府上看看呢。先前您跟我说得那样好,会不会是诓我?”施悠悠娇笑。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孛律图搂紧施悠悠,对外面吩咐道:“快些回府。”
望火楼看到城中某处火光冲天,连忙击鼓传讯,派人施救,而处在火势中心的浣衣所早已是人仰马翻。
“走水了!”“大家快出来啊。”
官员们大多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破门而出后就匆匆往外跑。只有几名女侍带着看守去往后院。她们从浣衣池中取了水想要救火,却不过是杯水车薪。眼看火势越来越大,只得往后退。
“火是从哪里燃起来的?”一名女侍被呛得气急败坏。
“好像是韦姬房中。”另一人气喘吁吁地回道。
女侍急问:“人都出来了吗?怎么没有看见宗正大人?”
几人面面相觑,但看着院中浓烟滚滚,却又不敢再上前。
“救火的来了,闲杂人等一律去外面。”掌寝女官厉喝着跑了过来,后面跟着几辆装满了大水桶的板车。
大家本就不敢违抗掌寝女官,见到有人来救火巴不得有多远跑多远,很快后院便不见人影,只不知那些房中是否还剩下什么人。
救火的车队进进出出,没有人注意到掌寝女官消失在了后院,而一辆拉着水桶的车则跑入了城中一条偏僻小巷。
无痴看到人后从等待接应的马车上跳了下来,与无疚一起将水桶掀开。
高谨事先服下了安眠散,此刻被抱出来后依然睡得香甜。陈文君则自己从另一个桶中爬了出来。
“多谢二位搭救之恩。”陈文君虽紧张,但依然不失礼数。
无痴笑着扶住她:“夫人不必客气,快上车吧。我们得赶紧走。”
陈文君抱着高谨与无痴一起坐进了马车,无疚赶着马车向城外奔去。接近城郊时,一人从空中飞过,点着车顶,轻飘飘坐在了无疚旁边。
“陈夫人安好?高谨可好?”戚江雪问道。
“我们无恙,多谢戚姑娘。”陈文君的声音已然沉静。
眼看就要到城门口,无疚问道:“连夜出城没问题吗?”
戚江雪看着前方,冷静道:“浣衣所很快会清点人数,瞒不了多久。若拖时间,他们可能会加强巡防与排查,更甚者严禁出城,那我们就更难脱身了。”
无疚面露厌恶:“他们对浣衣所的女子看管得如此之严吗?”
“不只是如此。”戚江雪冷笑,“毕竟今夜有人死在了浣衣所。”
“什么人?”守城士兵拦住了马车。
带着兜帽的无疚哑声道:“这是宗正大人的车,出城有要事,你们也敢拦?”
士兵有些迟疑:“宗正大人?”
车帘掀开一角,露出宗正大人高傲的阔脸:“怎么?你们要拦我的车?”
士兵们连忙低头行礼,统领大着胆子上前道:“不敢。只是宗正大人怎地此时出城?若是办差,也不多带些人马?”
“放肆!我奉二殿下之命去办的乃是要紧秘事,岂能大张旗鼓,又岂是你们能质疑的?”宗正说着拿出黄金海东青的信物,扔给统领,“好好睁大狗眼看清楚。”
那统领看到信物连忙诚惶诚恐地递还,扬声道:“开城门!”
马车出城后,戚江雪才稍觉放松。幸好她确定了先前在醉仙楼拿到的正是昂固的信物,不然还真不好糊弄。
“应当没事了。”无痴在一旁也是松了口气。
戚江雪摇摇头,“还不能放松警惕,景军很可能在发现异常后追出来。你们先走,我殿后,把麻烦都处理干净再去找你们。”
“请保护好她们。”戚江雪跳下马车,“一路南下,不要停。先过兖州。”
无痴与无疚同时道:“放心。”马车径直向前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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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谋祸得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