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天阴,车子上了去机场的高速。道越开越宽,楼越退越矮,视野被云层越压越窄。
半小时后逃离一片乌云,一束阳光从云缝中过五关斩六将,才得拨云见日。
凌晚林在车里晕乎乎地打完个盹,一股酸味直冲鼻腔。用沉重的眼皮接了束阳光,刚醒,视线里一片被睫毛冲得四分五裂的光影。
他开了车窗,把脸扔进好不容易逮见的一点暖。前一天他刚探亲回来,家里的阿姨正在驾驶座问他:“在老家呆得舒坦么?”
凌晚林道:“舒坦。”
“一个暑假都扎在农村,还怕你之前住惯了大房子不能适应呢。”
“没什么不适应的。”
“嘿,你们哥俩。”刘萍打趣:“昨儿你妈才跟小枫通话,人问他在国外俩月适应么?他也这么说:‘没什么不适应的’。”
一个在加利福尼亚养尊处优,一个在穷乡僻壤喝了俩月的西北风,有什么可比性?
他闭着眼晒暖,晒了半天不得劲,直觉大城市里的阳光不比乡下,像半生不熟的人来问好,够客气,但没意义。
刘萍道:“小枫也是的,市状元这么大的喜事,轮到谁家不得敲锣打鼓地庆祝一下?结果这孩子倒好,自个的庆功宴都不来,报了个国外暑校一走了之。”
“你也是,刚好小枫大考出分,刚好掐着人出分前一天走,你探的什么亲有这么着急?”
凌晚林不吭气,侧眼看光里几粒跳舞的灰尘。
刚好,是没有这么多刚好。尹家一大家子忙着光宗耀祖,忙着羡煞旁人,他还能扰了人家雅兴。
他在山沟里病了一个暑假没人问过死活,尹家的宝贝儿子刚要回国,陈女士终于向他拨通了数月以来的第一个电话。
一个电话后,他带病连夜横跨大半个中国。
旁边车座上堆积着他用鼻涕纸包的馄饨。刘萍一停车就跑下来收拾狼藉,她忍了一路都快崩溃了,保姆这个职业多少都带点强迫症属性,越优秀的越强迫。
她牢骚:“弄这么邋遢成什么样?你就会欺负小枫这老实孩子。”
凌晚林靠着车窗犯头疼,眼看刘萍忙活半天收拾完了,指着他额角一撮毛万般恳求:“孩子,头发能理理么?”
他听话地捋捋,奈何越揉越乱,刘萍看得十分糟心,不忍直视,遂而往他怀里塞了一大把花平添体面。
凌晚林盯着那满怀的花,稀有色钻石玫瑰,一小枝能赶上他一顿午饭钱。“......我马上是要会见克林顿奥巴马?”
“你们哥俩小半年不见了,好好叙个旧。”刘萍打量他,“怎么还是这个表情,你弟回来你不开心么?”
他敷衍:“我感冒。”
“感冒也不影响招呼人,你要多笑笑呀!”
凌晚林恹恹地挤了个笑,下车前刘萍还在反复叮嘱,毕竟他一个养子,身份特殊,实在是怕尹家的太子爷遭到他的轻慢。
尹易腾不是个好鸟。这是凌晚林他妈还活着时经常念叨的一句话。
凌晚林曾在新闻上看到自己父母车祸身亡的消息,标题是一行刺激感官的大字:新丰董事长携情妇身亡。尸检结果显示,主驾驶的女人体内含有大量酒精。
他妈酒精过敏这事没几个人知道。
他妈那晚就只喝了尹易腾递过来的一杯东西,也没几个人知道。
后来的事情也是顺理成章,尹易腾不仅轻松夺下公司大权,还收养了“挚友”遗孤,面子里子都风风光光的。
凌晚林从认贼作父第一天就看出来,这仇家的儿子挺好感他的,见面礼就是一只祖传手镯。
因为这事,小小的尹枫城肋骨都给他爷踹断一条。
凌晚林对此毫无同情。
那会他对尹枫城的印象就是,挺胖一小孩,老是窝窝囊囊地穿着一身名牌,看着就欠揍,也活该被揍。
在这个家里,如果说尹枫城是金汤匙里泡大的白玉丸子,而凌晚林就是用于摆盘点缀的边角料。
他漂亮,讨喜,但并不重要。
国际到达处不少怀抱花束的接机人群,个个难掩兴奋,作翘首以盼姿态。
凌晚林怀抱着体面的花,并不体面地出现在机场。他半梦半醒立在人丛中,站桩一小时,大脑不间断会见周公。
他低头看手机,六点一刻。飞机一小时前就到了,按理说现在人也该出来了。
其实明明是发个微信就能解决的事,但本来他俩人之间现在氛围略微妙,这会发消息,好像自个多盼着他回来似的。
尹枫城本人不是个热络的性子,平日爱好闷头读书,不熬夜,不挑食,一切行为健康到刻板。
这小孩活了这么大,唯一出格的事就是在他刚到家那天,偷了尹家只传儿媳的手镯送给了自己。
凌晚林鲜少主动跟尹枫城聊天,但一般发什么对方都会秒回,再顺着话茬对自己进行一番漫长隆重的问候。他其实能从那些蹩脚的语气里看出来,每回跟自己聊天时,对方可能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挖空心思。
小屁孩的把戏,偶尔他兴致上来会陪玩,更多时是忽视。全家人都把尹枫城当个宝,没人把他放在眼里,他自然也没把这个全家人的宝放在眼里。
然而昨晚他说自己要来接机,尹枫城只回了个“好。”
凌晚林点开聊天窗数次,最后还是把手机揣回兜里去了。他环视四周,总觉得哪里有点说不上来的诡异。
机场报时七点,凌晚林此时已杵了一个多钟头,眼看一波一波的人流走完,除了身旁那个貌似也在等人的男生,小胖墩的人影都没瞅见。
凌晚林耐心耗尽,走到垃圾桶旁,手里的花束也随手一扔。
原本并肩的男生突然上前几步,把他扔掉的花束捡回来。凌晚林这会还没反应过来,“哪位?”
男生看他一眼,用低沉拘谨的声音喊了声,“哥。”
凌晚林退后几步,慢慢地目瞪口呆。
他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打量他,眼前这人约莫高了自己半个头,黑色卫衣,短裤下边全是腿,两大条,明晃晃的。
半年前还只到他胸口呢。凌晚林倒吸一口气,抬眸,又去捉他一双狭长眉眼,黑眼珠滚在白的里边,目也不转的直勾勾,那三七分的刘海却遮住眸中闪烁的半截羞。
......这小子,浑身上下都抓眼,帅得都扎眼了。
也不知道美利坚的空气掺了什么玩意,记忆中那个窝窝囊囊的小胖子,摇身一变高富帅了。
再看自己,鸡窝头人字拖,一身皱巴巴的T恤没来得及换,闻起来可能还有点馊。
凌晚林没回神,尹枫城突然伸出胳膊,他一吓,连退好几步。尹枫城识相地把手缩回去,“哥,头发。”
也是听他出声才确信了,那股不闷不响,招人欺负的老实语气,是从前那小胖儿没跑。
“我赶高铁,早上才到家睡。”凌晚林压了压刘海,佯装自然地把行李接过来,“出来了怎么不说一声?”
“想看哥什么时候认出我。”尹枫城垂眸,摆弄手里的花,“你准备的?”
凌晚林说:“不是。”
尹枫城像不太意外,矜持有礼:“很好看,谢谢。”
以前还没感觉,瘦下来才觉得他鼻子真挺。
凌晚林走在前头,尹枫城跟在后头,他有些如芒在背,总感觉身后站着的是个陌生人。
尹枫城感受到了他的视线,也看过来,凌晚林忙道:“美国好玩么?”
他用提问掩饰轻微的心慌。
尹枫城反问:“什么味道?”
凌晚林有点恍惚,就看到前边一滩呕吐物,旁边一个男的吐得一塌糊涂。
两人绕行。凌晚林走在前边,偷偷地闻了闻衣领,还行,没馊,就是昨晚吃火锅留了点味。
尹枫城这才不温不火地答:“就那样。”
凌晚林找了半天话题,“在那边吃得怎么样?”
“没怎么吃。”
“没怎么吃?”
“没心情。”
面前路过一辆洗地机,噪音嗡鸣,凌晚林假装没听到他最后一句话。
等到领人找到车,刘萍一见尹枫城也是大为震撼,再三确认:“这是小枫?确定没接错人啊?”
凌晚林边系安全带边感叹:“可能是给FBI看上了,本尊扣美国了。”
刘萍嘀咕:“那也不能换个驴头不对马嘴的。”
尹枫城由着他们打趣,上了车也不言语,就静静抱着来时那束花。
“是我们小枫没错。”刘萍一看这爱答不理的样就知道了,喜滋滋地拍了个照发给陈丽,随手语音:“安静的美男子一枚。”
凌晚林火速往边上闪,离这枚美男子远远的,要不慎入镜还得劳烦人截掉,免得碍了谁眼。
车子开动起来,他撑了一个钟头实在扛不住了,两眼一闭装晕车。刘萍没出过国,好奇许多事,尹枫城带答带不答,嘴里含着金子似的。闲聊中,刘萍打趣:“突然暴瘦,小枫这是不是失恋了?”
车里彻底静默,凌晚林却心念电转。他对这小子的态度是忽冷忽热,先前冷了他小半年,这会突然有点想热了。
肩头突然多了个重量,尹枫城看一眼倒在他身上的凌晚林,犹豫两秒,一只手小心地环上他腰际。
“暂时还没。”
道路有些颠簸,但身后的那只胳膊稳稳地圈住了自己。凌晚林轻微皱眉,却感觉这人瘦了,没有从前那么好靠了,半张脸磨磨蹭蹭,找了半天姿势,被蹭的不动声色,心中却已跳出个好歹。
半年了,他想他哥,想得把自己折磨得脱胎换骨褪了层皮,漂洋过海赶回来,唯一的功能性还是一个乖巧的靠枕——他甘之如饴。
刘萍在前边跌宕起伏地噢哟了一声。暂时还没失恋,不就是一直都有恋。
“还真是心里有人了?”她思想开明,本身对孩子早恋也没意见,什么时代了,喜欢个人还分早不早晚不晚的,接着话茬打听:“那人啥情况啊?你同学么?”
尹枫城说:“幼儿园就认识。”
“哎呦喂还是青梅竹马!那你俩一直有在联系么?”
“不怎么联系。”
“傻小子,现在互联网这么发达,你自己不会主动啊?”
“主动了,不理我。”
车里短暂地沉默了。
凌晚林心里有谱,不发表任何看法,他一开始是装晕,后来是真晕。
等红灯。刘萍扭头,连说带比划感叹:“真不得了......你以前,那样!现在,这样!谁有话说?我们小枫成绩好家境好,这下唯一的短板也补上了,我看谁敢这么没眼光!”
尹枫城被夸了,心情也没有很好。所谓这样,所谓那样,现在的好,仿佛只也验证了曾经如此不堪。
刘萍八卦心泛滥,“哎小枫,那小姑娘有照片么?我帮你把把关呀。”
尹枫城没动静。刘萍当他是不好意思,换人打听:“晚林呢?知道小枫他初恋么?”
凌晚林靠着尹枫城肩膀哼哼:“不知道。”
“瞒的够紧的,晚林都不知道。想当年小枫小时候还天天粘着你哥呢,真是一长大就生疏了。”
尹枫城把车窗摇上一截,凌晚林忽然出声:“别关。”
他看他一眼,“重感冒,少吹风。”
“我晕车。”凌晚林吸吸鼻子,鼻音略浓重。
尹枫城留出一点小缝,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件外套披在他半身。有只掌心落在他哥的脖颈后,不冒犯,只虚拢,帮他遮窗缝漏进的一丝凉雨。
凌晚林靠着他放松,渐渐放松到了放纵,从肩膀滑到他大腿根,舒服地蜷着四肢,只觉浑身上下暖和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