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幽暗的环境下,胶帽滴管的尖端滴下一滴深蓝液体,浇得培养皿中的黑色粘稠物哀嚎一声。
它孱弱地如被鞭挞的孩子,微弱地求饶着,“妈妈,不、要。”
那声音好似种子一般,要播种在人的耳朵里。
生根、发芽。
听得一旁负责记录的夏毅都有点不忍心,哪怕是隔着防护服,他还是捂住自己耳朵不被迷惑。
反观实时操作的徐静,没有迟疑又给了一滴,惨叫声消失了。
徐静不慌不忙地打开科研防护服内的便携式显微镜进行查看,发现污染物已经死绝,而其寄生的细胞也一样。
剥离实验又一次失败了。
“记录,日期:新世界2924年8月15日。”
“539号污染物剥离实验失败,实验者徐静将浓度34.93%绞杀液滴入两滴进污染物培养皿,第一滴时污染物受到创伤喊叫,第二滴时污染物已经没了活性,寄生细胞与之共亡。实验结论:实验者仍要继续精准控制绞杀液浓度,并从其他优秀实验成果或现实情况中吸取经验改善实验过程。”
这边夏毅正奋笔疾书着还没记录完,那一边徐静已经开始了540号实验。
夏毅看着有些心疼,“徐静医生,要不您还是休息一下吧。”
想想这几天,徐静医生不光外出回收污染物实验素材,还将污染嫌疑者都审问完成,现在又泡在实验室连做了十几次剥离实验。
这连轴转的日程,是个人都吃不消。
看着实验室光滑的墙上,到处贴满了有关于实验进程图,排列成树状图的样式。
夏毅有时候怀疑徐静医生也被污染,不然怎么不叫累呢?
“没时间了,污染物因子的活性等不了我。”徐静继续调控着试管里溶液的溶度,她争分夺秒只为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自徐静从海洋博物馆回收污染物起,她这打鸡血的状态就没松懈过。
身为助手的夏毅明白,一切都要从徐静医生见证到了‘奇迹’说起。
新世界2924年8月12日半夜11点48分——
地点:西区边郊海洋博物馆及其附近
任务内容:收集污染实验素材、辅助搜救污染嫌疑者
当夏毅穿好防护服,抱着心跳监测器刚下救护悬浮车。
“妈妈!”
夏毅听到妈妈这一声惨叫不禁愣神。
妈妈?这么危险的污染现场居然还有孩子?
他一脚陷在松软的沙地,海风呼啸着差点让他跌倒。
当夏毅再次抬头看时,人间烈狱摊在他的眼前——
投射灯下,漫天的污染因子遮掩星光,黑海惊涛拍岸间,送上一个又一个白色的卵,都被在场的污染物猎人击杀着。
“妈妈!”
“妈妈!”
“不要啊,妈妈!”
......
夏毅震惊,他不相信这么悲痛的呼唤居然来自于那些蠕动的白卵。
有那么一瞬,夏毅动容地还真就相信那白卵里面是被困着的人类孩子。
然而下一秒,一个担架上的猎人,右大腿上被一个白卵给死死咬住。
那猎人不喊疼也不叫痛,反而一脸幸福地听着那咬住他大腿的白卵喊他‘妈妈’。
下一秒,他的腿被咬断了。
断下来的残肢和白卵一同掉落,白卵啃食着血肉,‘砰’地被就近的猎人顺手解决了。
看着炸裂白卵流出黑色的污染因子,夏毅这才大梦初醒,离着那白卵远一点。
此时的他感觉就像是误入战场的难民,看着战火纷飞的光顾着跺脚,却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去。
“夏毅,这儿!”
夏毅循声眯眼看去,终于在一个光屏防护罩外看到了呼唤他的徐静医生。
一听是徐静医生,夏毅赶忙抱着心跳检测器走过去,人还没走定在徐静医生旁边,“徐医生,这是你急需的东西,我给送......”
然而徐静医生嘘了一声,示意夏毅安静。
夏毅识趣闭嘴,随着徐静医生专心致志的视线看去,一瞬眯起来的双眼瞪得老大。
只见一个黑色的椭圆形卵,搁浅在沙滩上。人只要定睛看就能看出那卵的蠕动,它是活的。
“徐静医生,那是污染......”
夏毅没把接下来的话说完,那黑得发亮的外皮撑出了一个人类的手掌。
仅仅只是几秒钟,又慢慢收了回去。
如果忽略掉周边的一切,那就像是一个人被黑气球给困住了正在挣扎着。
那里面有人类,污染物里面居然还有人类活着!
这是真是存在的吗?
一般来说人类一旦受到这种程度污染,别说挽救了,能不能活都是个问题。
现在眼前半人半污染的东西正在打破他的认知。
那玩意能算是人类吗?还是说是污染物的迷惑。
当然不止他一个,现场其余人也差不多的困惑。
猎人组长胡杰拔枪说,“我觉着各位没必要纠结,干脆一枪崩了,防患于未然。”
南青第一个出声阻止道,“胡杰队长,是污染物我们没话说,但要是人的话,你可是在杀人啊!”
胡杰瞟了一眼南青,不受唬地摸了摸枪袋,“这事上我们猎人理亏会按照你们意愿行事,但奉劝两位,根据我的经验之谈,像这样的百分百的全身污染,结局从来只有变成污染物的份。”
在场损失最大的南青,也懒得听胡杰这个大老粗逼逼,“胡队长说这话当然不腰疼,这‘黑皮蛋’里面的是我的人,要是你们小组的猎人,胡队长此刻要谈话的人是我们的徐医生了吧?”
说着全场的目光转向一言不发的徐静,毕竟外门人再怎么争辩都不如内门的一语中的。
尤其是掌握了医疗资源的徐静,是洗衣部和猎人都最不想得罪的一位。
一直观察的徐静起身问向胡杰,“胡队长,你们猎人能给多少时间?”
胡杰一听就明白,徐静是在问他最后的处理时间,“最迟明早5点,不能推后了。”
污染物转化时间一般是12小时左右,1018是下午6点被污染,所以明早5点猎人必须动手。
徐静听懂胡杰的意思,“谢谢,那麻烦你们明早5点来。”
“徐医生!那是从污染房间出来的炸弹,为了人类,你不应该给它机会!”胡杰没想到徐静会站在南青那边,他嘴上提醒着,手已经打开枪袋想先斩后奏。
他枪还没拔出来,就被南青一把按了回去。
“你!”
南青又戴起她那皮笑肉不笑的商人笑容,“胡队长,现在连三岁小孩都知道要听医生的话。”
说着南青帮人扣好腰间的枪袋,听到‘啪嗒’扣上清脆声,“所以咱可不能一时淘气不听医嘱去闯祸,不是吗?”
“两位一意孤行,是想害了在场其他人吗?”胡杰气得大喊质问,顿时吸引了在场人的侧目,现场就像是被按下暂停键一样。
她们当中有些是苦苦支撑的猎人,有些是担惊受怕在收衣服的外卖工,还有满脸疲惫的医疗人员......她们都因为像是听到了有关于自己命运的选择,纷纷看向正被质问的徐静。
想看她怎么抉择。
是选一个不知道是不是人类的人,还是选她们。
徐静没有过多犹豫,她心中有第三个选择。
徐静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从自己医药箱里掏出一支荧绿药剂的注射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防护服臂膀外壳,给自己注射下去。
夏毅眯眼才慢慢认清那药剂是什么,连忙上前阻止,“徐医生,你怎么能给自己注射麻痹剂!”
还没等夏毅阻止,徐静带着控制器,一同走进防护罩内。
“徐静医生!”夏毅拍打防护罩呼喊着,他不明白徐静医生的作法。
其他两人也不明白。
“静静,你在做什么,赶紧出来!”南青也拍打防护罩,冲里面的瘫坐着试图以身饲虎的徐静喊道。
而徐静越过两人看向一脸凝重的胡杰,“我打了麻痹剂,时效是七小时,如果出来的是污染物,那么它吃我也能拖延一点时间,这点时间够胡队长你用了。”
胡杰一脸凝重,吐了一句“疯子”离开。
南青安排夏毅看情况,自己去看看还有没有另外的控制器。
被留下来的夏毅满脸不解,他一直以为身为审判者的徐静医生是最理智的,为什么今天会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来。
“徐医生,其实你可以不用管的,就像那位胡队长说的那样,那里面的人一定是污染物了。”
徐静感觉麻醉药剂效果上来了,先打开防护服钟的录像功能,做好倒计时,开始做现场记录,“小夏,你知道《新世界人类条例》第一条是什么吗?”
“一切为了人类。”夏毅一边安装心跳检测器,一边很快回答出来,还不忘补充赞美,“新世界最伟大的条例。”
徐静没停下头盔里的记录,欣慰一笑,“对,但其实这‘伟大’的后面还有延伸——身为人类共同命运体的一员,我们将为人类生存而战,为此哪怕牺牲,哪怕不复存在,一切为了人类!”
夏毅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说法,字字句句都很沉重。
“就像你和胡队长说的那样,只要受到污染,那被污染的可能性便无限趋近于百分之百。”徐静在心底也同意这一点,“其实不止你们,还有被污染的嫌疑者也是这么认为的。”
兼职审判者的徐静,曾在无数个嫌疑者的脸上看到相同的神情——坦然的绝望。
因为一切为了人类,以至于她们不敢在这‘伟大’面前存有一丝自私。
坦然赴死是她们唯一的选择。
“我也曾在这份伟大的面前退缩,而害死一条人命。”徐静说道。
然而她这一说法,夏毅满脸不敢置信,心中非常希望徐静医生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可徐静却平淡道,“是我的妹妹,她叫徐靓,是位厉害的猎人。”
“她杀过67个污染物,清退了88次污染袭击,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猎人,也被誉为最有潜力的猎人。”
“我还记得她的口头禅,姐,你妹带你飞!”
可就是这样的徐靓对身为审判者的她说。
姐,我是污染物。
因为相信,成了徐静唯一错误审判。
伟大的人类,没有给人一点生存空间。
说到这儿,夏毅完全理解了为什么徐静为什么会全身性地投入污染剥离实验,甚至为此还要奔赴危险的污染现场收集素材。
是不想再相信人类会输给污染物。
夏毅:“徐静医生,你觉得人类这次能赢吗?”
麻醉剂的药效已经上来了,徐静浑身使不出力气,视线也渐渐模糊,那黑卵也逐渐变成一个黑点,她手指努力蜷缩成一个拳头,嘴唇哆嗦吐字,“我、我期望。”
忽然监控心跳开始骤停,紧跟着倒计时响起,此时已经是凌晨5点。
黑蒙蒙的天空开始呈现肉粉色,她们远远瞧着那海平面上冒出一个光白的圆弧,犹如新生。
然而那颗黑卵却一动不动,了无声息。
负责解决的猎人们如约而至,就连来看情况的南青也在哀叹,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又仿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一切为了人类。
太阳渐渐升起,徐静失望地想抬手挡住那耀眼的日光。
忽然一声清脆的‘噗呲——’
像是蛋壳破裂的声音。
橙色的耀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视线模糊中,徐静有一点细嫩的白从那黑蛋中渐渐,它沐浴着阳光如似嫩芽不断向上,她欣然一笑,“没输。”
夏毅也跟着跳起来欢呼声,“赢了!她赢了!人类赢了!”
一轮炙热的如心脏的初日,射出无数的光箭刺破了无边的黑夜,阳光在海浪上汇聚成一条金路,一浪接着一浪推到那颗黑卵前。
金光粼粼的。
又是‘噗呲——’
所有人就看着一只小笼包大小的手,抓住那初日的光。
在‘赢了’的欢呼声中,向在场无数个注视者、还没消磨殆尽的污染因子、乃至全世界宣告。
是她,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