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这年的冬季比往年要凶猛许多,雪连着下了半个月,村长特地召集众人,聚在一起商量,要求每家派出个有力气的人,一起帮着挨家挨户扫雪。
不然再这么下去,袁泉村该被雪淹了。
周还枝妈爹死得早,死在上山采药赚钱养孩子的路上,被年迈的祖父祖母养在膝下,前几年家门不幸,祖父母相继感染风寒,前后脚去世了。
她没有别的兄弟,不出意外的话,村里这种互帮互助活动,每年她都是一个人。
大雪封山,对外的路走不通,昆仑这地又没多少灵力,沈解霜身上的伤好得极慢,他别无他法,只能继续借住在周还枝家。
他想多出门走动探探路,但周还枝不大乐意,很抗拒他出门。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容易惹来流言蜚语,被人知道她屋里藏着个大家都不认识的男人,她下不来台。
寄人篱下要看主人家脸色行事。这点道理沈解霜还是懂的,听从她的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教养使然,他不好意思白白在一个姑娘家吃住,于是力所能及地帮周还枝干一些家务活。
周还枝假模假样拦了几次,见他坚持,便任由他去。
前夫不用白不用。
她这辈子开始的确不愿意让其他人知道沈解霜的存在,原因是上辈子她年少慕艾,早早把自己的心思和心上人暴露出去给村民们。大伙看着她长大,待她如亲人一般,事事替她操心。
其实美其名曰上心帮她操劳人生大事,说得不好听就是帮她逼婚。在她的穷追不舍和大家伙的苦口婆心下,一群人道德绑架,愣是把沈解霜绑在了她身边。
她现在不愿再回想追在沈解霜屁股后面跑的时光,也怕流言蜚语让他多想,所以这辈子宁愿半软禁沈解霜也不愿意让他在众人眼前露面。
但她现在改变想法了。
民情舆论既然能逼婚,那定然也是可以借着恩情帮她给施压。她一个人卖可怜让沈解霜带她回无极未必行得通,但倘若全村人替她求情呢?
从无极众人对他的敬仰程度就能看出来,这人是个极有担当和责任的,耳根子软心地又善良,不然也不至于上一世她都被人人喊打了,他还琢磨着替她受罚教她改邪归正。
想到这里,周还枝脚步都轻快起来。
待她到家时,沈解霜正在灶台前做饭。
她知道这时候他已经辟谷多年,然而厨艺这回事他修道前研究得不错,到现在也没忘。
手上沾了点灶灰,他换了身水蓝的衣衫,方便下厨,这身蓝更衬得他肤白如雪眉眼如月,见她来了,他手下有条不紊弄着饭菜,边对她说:“很快就好。”
皎皎明月如君子。
不拘于方寸之地。
纵然沦落到人间农女家里,也这样不慌不忙游刃有余,周还枝想到无极的学堂墙上挂的长老们对他的评语,前世爱恨迷眼,如今看来,这行字用来形容他也再贴切不过。
热乎的饭菜被端上桌,一条清蒸鱼,葱花点缀在改好花刀的鱼肉上,好不漂亮,还炒了个玉白的青菜。两道菜色香味俱全。
他递给她碗筷,又给她盛好饭,周还枝心不在焉嚼着饭菜,边不经意地提起:“昆仑的冬天没那么快过去,村里召集大家帮忙扫积雪,沈公子想参加吗?”
青年握筷子的手一顿,看向她,神情有些犹豫:“…我可以吗?”
周还枝点点头:“总让你在屋子里闷着也不是事,跟大家伙说清楚就行了,如果说你是无极的仙君,大家都不会多想的,你愿意告诉大家吗。”
“愿意,”沈解霜徐徐说道,“没什么好遮掩的。”
“行,”周还枝爽快,“明天上午你先陪我去一趟集市,回来我就跟大家伙说,你也帮着扫雪。”
沈解霜“嗯”了声便没再言语,周还枝不大爱和他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干脆安静吃饭,一碗米饭下肚,她感到身子暖了起来。
第二天二人坐在去集市的牛车上。
因为常年有稻草铺在木板上,雪天潮湿,车上闻起来有股轻微的霉味。沈解霜一脚踏上车,面露难色,动作踌躇。
周还枝看出他的局促,心知他这是爱洁的高雅性子犯了。从兜里掏出两张帕子,递给他:“沈公子垫着这个坐吧。”
说完她自己一屁股坐在稻草上。
沈解霜道完谢,见她大方坐下,目光移到杂乱的稻草上,脸上还有刚刚被施以援手的尴尬神情,不自觉皱起眉。
无极的弟子个个注重仪容仪表一言一行,哪怕在入无极前他也是凡间富贵人家的公子,吃穿用度更是讲究。
这种行径让他觉得粗鄙。
也将他拉回了现实。
难以想象他这么多日都耗在这个村庄里,和一个农女待在一起同吃同住。
“伯伯。”他双手放在膝上,喊了声驾车的老伯,对方却无动于衷。
周还枝坐在对侧,看了他一眼。
沈解霜不死心,微微提高音量再喊了两声,那老伯依旧没反应,徒留给他一个后脑勺。他正欲喊第三遍时,周还枝开了口。
“大伯——”她挪了下屁股,手围成一圈,放在嘴边,靠近老人耳朵。
沈解霜喊了三遍的人终于有反应,回头,零星的唾沫星子飞向空中:“咋了妮?”
周还枝没什么表情,扭头朝沈解霜这个方向:“他喊你。”
老人冲他说了一句方言,沈解霜没听懂,难得脸色茫然起来,他看向周还枝,想起前不久还在嫌弃她,难得噎了一下。
“…他说什么?”他问。
“他问你喊他干什么,”周还枝抄起手,“你要说什么?”
“我想问问昆仑山脚的雪通常什么时候化,届时可否请老人家再捎我一程?”
周还枝一五一十用方言转述,老人激动地说了很多,时不时伸出手指上指下,等他言毕,沈解霜抿起唇问她:“怎么样了?”
“看昆仑今年的局势,大概要等到夏初,”周还枝言简意赅,“他到时候不能捎你,家里的牛老了,走不了太远。”
见他不言语,周还枝以为他是焦急,念着多一点好感就多一分带她去无极的可能性的盼望,安慰他:“夏初就还有个把月,很快的。”
冰山一般的美人只点点头,心不在焉。
牛车慢慢悠悠在路上走。过了约摸半刻钟,那老牛尾巴在空中晃荡几下,缰绳一勒,便停下了脚步。
周还枝和沈解霜一前一后下了车,冲老伯道完谢便同其分道扬镳。沈解霜跟在她身后逛集市。
她买完东西就递给沈解霜,光天化日之下,在众目睽睽中沈解霜不好贸然使用储物袋,只好落后周还枝几步,躲进没人的巷子里,把东西分类放进储物袋。
他整理了下着装,走出巷子,沿着街边到处走,这个集市很小,从头走几步就能看见尾。
一阵刺鼻的腥臭味忽得传入他鼻尖,沈解霜下意识抬手掩住鼻唇,循味望去,是屠肉的摊子,一条狗倒在血泊里,腿部似乎被砍伤。还没两只巴掌大,毛色杂黄,发抖着嗷呜叫。
周还枝顺着人流挤到沈解霜身边时,就看见他正望着屠户的摊子吃肉,她走过去拍他的肩:“沈公子。”
沈解霜回头:“还枝姑娘,你回来了。”
“是有什么想吃的肉么?”她问他,在吃食上她不爱亏待自己和身边人。
“不是,”沈解霜抿唇,向屠户脚底指了下,“那里有条狗。”
周还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也看清那条瑟瑟发抖的狗,她叹了口气,感慨:“也是可怜,我们走吧。”
沈解霜怔住了。
即使是相处这么些时日他似乎也没完全了解她。她在雪地里救下他,他初步判断对方是个善良的凡人。
然而她现在对着一条可怜的狗拔腿就走。
那她为什么要救他?别有所图吗。
周还枝见他呆着不动,知道自己是说错话了,她不想把狗带走,因为她要跟着他去无极,不能留在村子里照顾狗。可是她忘了,面前这人惯是个菩萨心肠的。见到她这样,心里免不得对她失了好感。一边暗道失算一边开口:“沈公子想救?”
“嗯。”沈解霜点头。
听见他的话,周还枝认命地走过去,操着口流利的乡音跟屠户掰扯,讨价还价完从兜里掏出几个铜板,往桌子上一扔。沈解霜跟在她身后,默默扯了块屠户擦手的布,小心翼翼抱起狗。
周还枝扔完钱,回头一看,就看见沈解霜抱着只狗,冲她露出个玉面浅笑。
尽管心里对她有几分怀疑,但此刻救下狗,他的笑也有真心实意在。
她别开脸,拉着他衣角,向外撤几步:“走吧。”
“去哪?”他出尘的气质此刻抱着狗显得有点傻乎乎的。
“去找郎中给狗治病。”周还枝道。
沈解霜没想到这点,他望着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欣赏,没注意到自己此刻眼眸水光漪漪,神色温柔得不像话。
“多谢还枝姑娘。”他低头看着怀里的狗。
“谢什么,”周还枝头也不回,自然错过了这位高岭之花的美貌暴击,她拽他的动作不小,“沈公子真是人美心善。”
她这话不是嘲讽。
沈解霜是真的心善。对着谁都不忍太过苛责。
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一家医馆,郎中给狗受伤的腿仔仔细细抹了药膏,又拿布条包好,重新递回沈解霜怀里,冲他们两个开口:“五十铜板。”
周还枝掏了钱,面上不显心里肉疼,出了医馆大门才抱怨:“就抹点药包一下怎么这么贵。”
沈解霜刚想开口说可以把这个钱给她,就见她皱着脸冲他怀里的狗道:“这狗也长得丑,还花我这么多钱,不如就叫丑花吧。”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头顶传来噗嗤一声笑。
沈解霜笑完被她注视着,有些不好意思,羞赧地解释:“这名字挺好的。”
嘴角的笑却下不去。
平时冷冰冰的人发自内心一笑,昆仑的春似乎都要提前来了。医馆门口有不少男女老少往他们这看。
周还枝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闷头往回家的路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