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
温嘉良的问题,在王金妍听来格外得无厘头。但毕竟是长辈,她还是乖乖回答:“没有。阿姨,我祖上包括我全是农民呢!”
温嘉良看起来有些失落,她笑着摇头,“没事,那可能是我认错人了。”
认错人?王金妍蹙眉,她怎么觉得这两母子都是谜语人呢。
两人沉默地看着远方的落日,直到夕阳一寸一寸被群山吞噬。
天暗了下来,校区的灯光也亮了,温嘉良才重新开口:“金妍,你和兰杜关系很好吗?”
“啊?”又是一个她答不上来的问题。
王金妍挠了挠头,她觉得她和温兰杜关系一般,因为好像从认识开始,他们总是一言不合就吵得面红耳赤。温兰杜不了解她,她也不了解温兰杜。
一阵头脑风暴后,王金妍答:“阿姨,我觉得我们关系一般。”
“嗯?”温嘉良扭头看她,却笑了,“那看来是我们兰杜单相思啊。”
“……”什、什么单相思?
王金妍耳根有些发烫,但温嘉良却没有继续解释的打算。
她自顾自地说:“兰杜从小就喜欢一个人闷着,明明这孩子小时候长得超可爱,但就是因为总是臭着一张脸,愣是把好几个小伙伴吓跑了……”
温嘉良侃侃而谈着温兰杜小时候的趣事,在她的叙述下,王金妍甚至可以脑补出小温兰杜做出这些反应的神情。在这些由话语堆砌而成的回忆中,王金妍陡然发现——
温嘉良好像并不像温兰杜说的那样,是一个不负责任且完完全全缺失了他成长的母亲。
那个问题,已经涌到了她的喉间。
她决定替温兰杜问一问:“你这么在乎他,又为什么将他一个人留在宁城呢?”
温嘉良一愣,随后眼底的笑意更浓了。
“他连这个都和你说了?你觉得呢?我为什么会把他托付给我的父母?”
问题又被抛了回来。王金妍怔怔地看着温嘉良的笑眼,温兰杜有着一双和她如出一辙的杏眼。
在温嘉良那沐浴在星光下的眼中,王金妍看见了一种熟悉的情绪,是她成婚那天,姜秋红泪眼中闪烁着的情绪——
她嗫嚅着,却不敢说出答案了。
温嘉良抬手指向远处的山脉,“在那座山后头,有好几个连公路都通不过去的农村。这里,是这唯一的学校,来这儿上学的孩子们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年级,只能大大小小混在一起上课。”
“他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他们没得选,但是兰杜可以。留守在这里,给这些孩子们上学,让他们的人生多一种选择,是我的梦想;留在边境,为了国家的安定风吹日晒,是兰杜父亲的梦想。”
“但这些是我们的梦想,不是兰杜的。我们一意孤行将他带在身边,未必就是最好的选择。”
既然都是怨,不如选一个看起来更好的。
王金妍心一动,她想起成婚那天,姜秋红骄傲地扬起头,对她说,金子,你瞧,我给你找的夫家可是全村最好的!
她垂下眼,呢喃道:“……所以,更好的选择就是结婚生子吗?”
王金妍的声音太小,以至于温嘉良一开始没听清。
温嘉良扭头去看,却发现她的眼睛红了。
温和的目光似有种魔力,让王金妍褪下了尖刺,她一口气将自己在临海村发生的种种全盘托出。
她的语速又急又密,嗓音还很轻,但温嘉良还是听明白了,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应,只是长舒了口气,说:“可你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啊……”
“他们都说,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就该结婚生子。”王金妍攥紧了置于膝上的手,喑哑的嗓音中是未曾破土的宣泄,“但这个‘该’究竟是谁定的?他们又凭什么决定我的人生?”
“金妍。”温嘉良唤她,“怀兰杜的那年,我回到宁城养胎。很多人都嘱咐我,我是个妈妈,不能再像个孩子似的随心所欲。哪怕我的父母支持我继续追求梦想,可我却仍是因外人摇摆不定。啊——好巧!”
她望向山间的眼睛一亮,拍着王金妍的背,催促她一起看,“你看到飞过去的鸟了吗!”
月色倾泻在山峰之上,斑驳陆离的树影间,只有一隅被吝啬地照亮。
王金妍没看见鸟的踪影,却恍惚听见了它们高飞的振翅声。
“人啊,就应该一而再、再而三地为自己想做的事情去拼搏,就像那些朝着目的地一往无前飞的飞鸟一样。”
简单的话语却染上了破土的魔力,心上那被流言蜚语灌满的土壤,正有一株小树苗在坚定地冒头。
心脏在胸腔内雀跃,一下又一下。
王金妍有些哽咽,“……我可以吗?”
“只要你想,没人可以阻止你。”
温嘉良摸了摸她的头,“如果你无处可去,就大胆麻烦兰杜吧。别看他凶巴巴的,其实这孩子口是心非……”
“安排我的时候,问过我了吗?”
温兰杜冷不丁的一嗓子,将温嘉良噎个正着。
只见方才还游刃有余的人,转眼就变得惊慌失措了起来。
温嘉良先是一巴掌拍上王金妍的大腿,在王金妍哀嚎声中,语无伦次地说她看见了只大蚊子;然后又踉踉跄跄起身,嘟囔着学生作业没批完;最后,在离开天台前,被凹凸不平的地面绊了一跤,险些摔了个狗啃泥……
她如旋风般掠过了温兰杜,逃了。
“……”人果然在尴尬的时候会很忙哈。
大腿还在火辣辣地疼,王金妍看着温嘉良消失的背影,抽了抽唇角。
温兰杜斜靠在门边,他换了件青色的衬衫、深灰色长裤。悬在头顶的灯光与月色交织,在他的脸上投下清冷的光影。山风带动眉间碎发,也拂过了他眼尾那微不可察的泪痣。
若是在初见,王金妍估摸着会被他的美色耽误一下下。
但现在……
她哼了一声,赏了温兰杜一个白眼。
“哼什么哼,你是猪吗?”他走到她身侧坐下,神色如常。
王金妍扭头看他,问:“你是不是偷听我们谈话了?”
“读书人的事,能叫偷吗?”
“?”王金妍眉头一皱,哪里不对劲呢,“所以你听见阿姨说的了?”
“没听见。”他应得倒是痛快。
“……你什么时候在那的?”
“我妈尾随你上天台之后。”
“……”没听见个鬼!这小子肯定全听见了!
王金妍也不想再追问了,既然温兰杜听见了温嘉良的回答,那么该怎么理解又是否该和母亲缓和关系,就不是她一个外人能够插手的事情了。
“喂。”
“什么事?”王金妍仰头看星星,不大想搭理温兰杜。
“你刚才和我妈说了什么?”
“你不是都偷听到了吗?”
温兰杜一顿,“……是你故意说得很小声的那段。”
“……”噢,结婚那段。
王金妍扭头,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温兰杜被她看得神情一僵,但还是硬着头皮对视。
可越对视,人越烫,即将破功前,王金妍咧嘴一笑,
“是秘密噢,小孩子不要听。”
当晚的谈话不欢而散,王金妍的缄口不言,让未来两天的温兰杜几度吃瘪,转眼就到了篝火晚会当天——
与世隔绝的小山村,笼罩在浓厚的节日气氛下。
学生家长们从山那头跑来帮忙,他们早早地在操场正中间架起了篝火,就等着晚些时候点燃。
临海村是一个又普通又偏远的小渔村,只有些传统节日,村内才会热闹些。但特立独行的王金妍并不受欢迎,因而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欢声笑语。
王金妍跟着温兰杜,瞧见了不少穿着特色民族服饰的当地人,正三三两两地扎堆干活。她兴奋得两眼放光,而这份跃跃欲试,也很快被一个叫阿枝的少女发现了。阿枝拉着王金妍就往化妆的教室走去,在她的盛情邀约下,王金妍加入了她们——
以阿枝为首的几人将王金妍簇拥在镜前,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
最终,阿枝选了一件绣着蝴蝶和山茶花样的靛蓝色扎染上衣,在王金妍还在感慨服饰的美貌时,一条沉甸甸的银项圈就已经戴在了她的脖颈上。
冰凉的触感让她一顿,她对上了阿枝盈盈的笑眼,“我帮你把头发盘起来吧?你头发盘起来才好看哩~”
阿枝的手指在她有些毛躁的发丝间穿梭、盘绕,不消一会儿,头发就柔顺了不少,甚至还带着些桂花的清香。她将头发盘成发髻,再用小发簪固定好后,接过了同伴递来的头饰——
最后一件饰品落下,阿枝说:“好哩,你抬头看看呢。”
王金妍抬头,银簪下飘扬的流苏发出了细碎清脆的碰撞声。
她看向镜中的自己,却突然怔住了——
孤儿寡母的生活不易,王金妍大多是借着水中的倒影梳妆打扮的。
这还是她头一次这样细细打量自己的脸,往昔总是随意扎着的长发此刻被挽在脑后,那细碎的绒毛正自然垂落在耳侧。
她突然觉得这张脸,陌生又熟悉。
“哈哈,你是被自己美呆了吗?”
阿枝凑到镜前,看着王金妍,就像看一件由她塑成的艺术品,“你头发盘起来比散着好看得不止一星半点哩。”
她乐得咯咯直笑,王金妍回过神,笑着对阿枝说谢谢。
阿枝等人又忙了起来,待在教室内有些无聊,王金妍决定去找温兰杜。
她前脚刚迈出教室,后脚就瞧见了在长廊尽头发呆的他。
王金妍蹑手蹑脚地靠近,兴奋一蹦,做着鬼脸,“哇——”
“……你好无聊。”
温兰杜却像早有察觉,他叹了口气,边说边回头,“王金妍,你是幼稚鬼投胎……”
在看清眼前人后,他骤然噤声,“……”
沸腾的血液在他的体内流窜,它们肆无忌惮地击碎了他自以为是的理智与冷静。
微风拂过,吹动了少女身上叮铃作响的银饰。
那一瞬,他恍惚回到了八岁那年,海风中,似也有那清脆的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