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头痛得像要裂开,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如同尖锐的玻璃渣,搅动着她的脑髓。沈疏月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蛛网密布的房梁和散发着霉味的茅草屋顶。
她不是应该在工作室里赶制即将参展的草木染作品吗?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醒了?”一个尖利的女声刺入耳膜,“既然醒了,就赶紧收拾收拾,王老爷的轿子傍晚就来接人。”
沈疏月挣扎着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粗糙的麻绳捆绑着。一个身着古代服饰、面色刻薄的中年妇人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看什么看?傻了十五年,现在倒会瞪人了?”妇人嗤笑一声,“要怪就怪你那死去的娘,一个妇道人家学男人赌钱,欠下一屁股债跳了河,倒让我和你爹来擦屁股。”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沈疏月痛苦地捂住额头。
沈疏月,十九岁,青州城内沈家的长女,自小痴傻,人称“沈傻女”。生母林氏一年前因赌博欠下巨债,投河自尽。父亲沈文清不久后续弦柳氏,即眼前这位妇人。
如今,债主上门,继母柳氏决定将她卖给六十岁的王老爷做第八房小妾,以抵偿生母的债务。
她……穿越了。从现代草木染非遗传承人,变成了古代一个即将被卖给老头的傻女。
“别给我装傻充愣,”柳氏不耐烦地踢了踢床脚,“你娘死前留下的烂摊子,总得有人收拾。王老爷虽年岁大了些,但家底丰厚,你过去也是享福的。”
沈疏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头痛渐渐消退,她的思维变得清晰。眼前的处境再明显不过——要么顺从,成为老头的玩物;要么反抗,争取一线生机。
“多少银子?”她开口,声音因缺水而沙哑。
柳氏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如此清晰地说话:“什、什么多少银子?”
“我母亲欠的债,总共多少?”沈疏月抬起眼,直视继母。
柳氏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随即恼羞成怒:“关你什么事?反正把你卖给王老爷,这事就了了!”
“二十两,对吗?”沈疏月根据记忆碎片中的信息确认道。
柳氏眯起眼睛,重新打量着这个一向痴傻的继女:“是又如何?把你卖了正好抵债,家里也省了口粮。”
沈疏月暗暗动了动被捆绑的手腕,绳子系得很紧,但没有到无法挣脱的程度。
她继续用平稳的声调说:“卖我给老头子,你最多得十两。但如果我能还上这笔债,是不是就可以不去?”
柳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尖声笑了起来:“你?你一个傻子拿什么还?别说二十两,就是两文钱你都挣不来!”
“所以,你是认定我挣不到钱,才急着把我卖掉?”沈疏月语气平静,眼神却锐利如刀。
柳氏被问得一怔,随即恼火道:“少废话!这事由不得你选择!”
“按照律法,子女没有义务偿还父母的赌债。”沈疏月缓缓道,这是她从记忆中搜寻到的信息,“你把我卖给老头子,严格来说是违法的。若是传出去,父亲在衙门里的差事恐怕也会受影响。”
柳氏的脸色顿时变了:“你、你在胡说什么?”
沈疏月乘胜追击:“给我七天时间。如果七天内我挣不到二十两,我自愿嫁给王老爷,绝不反悔。这样你既不必担上违法的风险,也能确保债务有人承担——甚至可能既得钱,又不用真的把我送出去。”
柳氏愣了愣,她打量着沈疏月,眼神狐疑:“你当真?七天后若不兑现,可别怪我无情!”
“但我有一个条件。”沈疏月说,“这七天我需有自由行动的权利,你不能限制我。”
柳氏思索片刻,忽然冷笑一声:“好,就给你七天。量你这个傻子也跑不到哪里去,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七天后若拿不出钱,王老爷那儿可由不得你反悔!”说着,她上前粗暴地解开了沈疏月手上的绳子。
说完,柳氏转身离去,重重摔上了门。
绳子松开的那一刻,沈疏月的手腕已磨出血痕。她面不改色地活动了下麻木的双手,掀开那床散发着霉味的薄被,起身下床。
沈疏月环顾了这个破屋子,目光落在角落一个落灰的包袱上,想来房中的值钱物件都早被人搜刮去了。
她叹了口气,弯腰拾起那个小包袱,轻轻拍去灰尘。包袱很轻,里面只有几件半旧的衣物和一本薄薄的笔记。她翻开笔记,扉页上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林清婉,染札。”
林清婉,这是原主母亲的名字。
她继续翻阅,笔记中记载的不是家常琐事,而是对各种染色原料和方法的探索。这位林氏似乎对染布极为痴迷,特别是对一种被称为“废泥”的材料的试验记录占了大部分篇幅。
“三月初九,取城西河底废泥,以清水澄之,得细浆,染素布,色灰暗,水洗即褪。”
“四月十二,废泥与石灰同煮,布入其中,初现淡青,晾之复为灰。”
“五月二十一,废泥发酵月余,恶臭扑鼻,染布仍无果。夫君大怒,责吾不务正业。”
……
越往后翻,字迹越发潦草,透露着记录者的焦急与绝望。
最后一页的日期,距离林氏投河仅三天。笔记的末尾,有一行小字几乎被墨迹涂掉:“废泥之色,本当惊艳于世,惜吾才薄,未能得之。”
沈疏月合上笔记,心中五味杂陈。从现代草木染传承人的角度来看,这位林氏对染色原料的直觉是准确的——某些河底淤泥确实含有丰富的矿物质,经过恰当处理可以成为极为珍贵的染料。但在缺乏化学知识和工艺技术的古代,她的尝试注定失败。
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碗碟重重放在地上的声音。“傻子吃饭了!”一个丫鬟没好气地喊道,随即脚步声又远去了。
沈疏月推开门,地上放着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一小碟咸菜。她没有立即食用,而是打量起这个破败的小院。
根据记忆,这里应是沈家的后院,而她所住的是最偏僻的一间杂物房,显然继母柳氏早已将她视为眼中钉。
她端起粥碗,慢慢吃着。粥已凉透,咸菜齁咸,但她需要体力。
作为草木染非遗传承人,她深知如何从植物、矿物中提取色彩,但在这个陌生的时空,短短七天内赚到二十两银子,相当于一个普通家庭半年的收入,仍是极大的麻烦。
吃完这顿简陋的饭,沈疏月感到体力恢复了些。她将母亲的笔记小心收好,决定出门寻找笔记中提到的染坊。
凭着记忆中的路线,她穿过青石铺就的街道,绕过热闹的市集,终于来到城西一处荒废的院落前。院门歪斜,门板已经腐烂,推开门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院内杂草丛生,三间破败的瓦房摇摇欲坠。她走进最大的一间,里面散落着各种染布工具——破损的染缸、歪斜的晾布架、满布蛛网的碾布石。角落里堆着几匹发霉的布,依稀能看出曾经染过的颜色,但如今都已褪败不堪。
这就是林氏生前经营的染坊。从规模来看,曾经也是相当正规的工坊,如今却破败至此。
沈疏月在染坊内仔细搜寻,终于在一间侧屋找到了笔记中提到的“废泥”。那是几桶已经半干的深色淤泥,表面结了裂纹。她用手指捻起一点,仔细观察其色泽和质地,又凑近闻了闻——有一股特殊的矿物质气息。
她立刻辨认出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靛蓝泥,富含天然还原态靛苷,在现代几乎已经绝迹。若经过恰当处理,可以染出比普通靛蓝更鲜艳、持久的蓝色,且带有独特的金属光泽。
但问题是,这种泥需要复杂的发酵和氧化过程才能发挥最佳效果,而她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沈疏月沉思片刻,决定暂时放弃这种泥料。她需要更快捷的染色方案——利用当地易得的植物,以她掌握的现代染色技术,制作出足以在短时间内卖出高价的染布。
走出染坊,她注意到街对面有一家规模不小的布庄,门前挂着“徐记布庄”的招牌。店内各色布匹琳琅满目,但仔细观察,颜色大多平淡普通,无非是些浅青、淡粉、米黄等常见色调,毫无特色可言。
“买不买?不买别挡路!”店伙计见她衣着寒酸,不耐烦地驱赶。
沈疏月没有计较,转身离开。她心中已有计划:明天一早上山,寻找合适的染色植物。
回到沈家,迎接她的是柳氏阴阳怪气的嘲讽:“哟,傻子回来了?一天就赚够二十两了?”
沈疏月没有理会,径直走向自己的小屋。柳氏却不依不饶地跟上:“别忘了,只剩六天了!到时候别哭爹喊娘地求我!”
晚饭依然是一碗稀粥,比中午的更稀。沈疏月明白,这是柳氏故意为之,想让她在压力与饥饿中屈服。
夜里,她借着月光再次翻阅林氏的笔记,规划明天上山可能找到的植物种类。在这个时代,常见的染色植物如蓼蓝、茜草、紫草等应该都不难找到,问题是如何在短时间内将它们转化为具有足够价值的产品。
第二天天刚亮,沈疏月就醒了。她将屋内唯一一件半旧的披肩改成包袱,准备上山。
刚要出门,柳氏堵在了门口:“这么早,想去哪?”
“上山采药。”沈疏月早已想好借口。
柳氏狐疑地打量着她:“你个傻子什么懂药材了?”
“小时候母亲教过一些。”沈疏月面不改色。
柳氏冷哼一声,侧身让开:“虽然不知道你个傻子在想干什么,但记住你说的话,六天后,你的一切要求作废!”
沈疏月没有回应,径直走出门去。
青州城背靠青山,城外的山脉应该能找到她需要的植物。
清晨的山雾尚未散去,沈疏月沿着崎岖的山路向上攀登。她专注地寻找着可能的染色植物——茜草根部可提取红色,黄柏内皮可得鲜黄,蓼蓝叶片能制靛蓝,苏木心材可获深紫……
不多时,她的包袱里已经装了不少材料。但就在她试图采摘一株高处的黄柏时,一阵强烈的眩晕突然袭来。
饥饿,加上连日的身体损耗,使她的体力终于到达了极限。她扶着树干想稳住自己,但视野却越来越暗,最终彻底陷入黑暗。
......
意识恢复时,首先感觉到的是温暖——火的温暖。
沈疏月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简朴的木屋中,身上盖着一件干净的男子外袍。屋中央,一堆篝火正噼啪作响,火上架着一个陶罐,里面煮着什么东西,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她试图坐起来,却感到一阵头晕。
“别急。”一个低沉的男声从门口传来。
沈疏月转头,看见一个身着青灰色布衣的男子走进屋来。他约莫二十多岁,面容清俊,眼神却异常沉静。他手中拿着一把新鲜的草药,行走间步伐轻稳,显然是习武之人。
“你在山上晕倒了。”男子简单解释道,将草药放在桌上,然后走到火堆前,盛了一碗粥状的食物递给她,“先吃点东西。”
沈疏月犹豫片刻,接过碗。碗里是简单的野菜粥,但香气扑鼻。她小口吃着,温热的感觉逐渐驱散了体内的寒意。
“多谢相救。”她放下空碗,真诚地道谢。
男子微微点头,在她对面的木凳上坐下:“一个女子,为何独自上山?”
“采药。”沈疏月简短回答,不愿多言。
男子看了看她放在一旁的包袱,里面露出各种植物的根茎叶片。“这些不是寻常药材。”他平静地说,“多是染色之用。”
沈疏月心中一惊,重新打量起眼前的男子。
“不必惊讶,”男子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我曾见过染布匠人采集这些。”
沈疏月稍稍放松警惕,又想起什么:“还未请教恩人姓名。”
男子沉默片刻,才道:“我…姓谢,裴砚。”
“沈疏月。”她回应道,然后站起身,“多谢相救,但我必须回去了。”
裴砚没有立即回应,只是走到窗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快下雨了,山路难行。若着急回去,我可送你一程。”
沈疏月正要婉拒,屋外已传来雨点敲打树叶的声音,由疏而密,很快变成了倾盆大雨。
“看来,你得稍等片刻了。”裴砚平静地说。
沈疏月望着窗外的雨幕,心中焦急如焚。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而她离五十两的目标还遥不可及。这场雨,又将耽误她大半天的时间。
自由与命运,都悬在那遥远的二十两银子上。而此刻,她连这座山都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