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娟洁。
我很胖,十四岁就已经重达173斤,我的发型是全班女生里面最难看的,永远是油头细软塌,脖子后边拖着一把分叉干枯的马尾,我戴450°的黑框厚镜片,嘴唇边都是手快抠破留疤的棕褐色痘印,我的四肢臃肿得即便是穿着运动校服也遮不住,我体育课永远跑步最慢,我从小都不合群。
但我狂热地喜欢纸上写作,曾在心底希望成为一名成功的女性作者。
这件事,就连王艳霞未来都不知道。
我妈总是以为我从来没有自己的爱好,我也懒得和她说,但她会凭空幻想我不喜欢说话是因为李娟洁是一个传统的乖乖女,就像她以为自己的女儿是一个内心软弱自卑的女胖子一样。
可是真实的我其实并非如此。文学作品会把体型偏胖的少女塑造成弱者形象,而忽略了她们身上的某种青春期女孩特质。我所认识的初中女生们,没有一个好欺负,她们也会好胜,嫉妒,自大,愤怒,在上大学之前我都没有住过宿舍,听说初高中的女生宿舍比男生宿舍更难管,因为女孩子虽然不会从学校翻墙出去打游戏,但她们也有自己的个性表达,一直以来的我也是这样。
我虽然是女孩,但好胜,嫉妒,自大,愤怒统统一样不缺,我压根不是我妈认为的乖乖女。
我其实爱夸大,爱撒谎,我有自己的剧本,我爱沉浸在受害者身份,写日记也是弱势叙事,因为我明白这样发疯也能被理解,其实我是一个十分狡猾善于生存的不美丽女性。我也希望你们能懂,当一个女人外表都不够美好,你就不要盼望她内心多么美好了,人生自古就是难两全,有的人两样都占,而我属于是一样都没有,不然你以为我活到32岁为什么还会又穷又胖又没一个朋友呢?
我对很多事都不爽。
男人让我不爽的次数最多,长得帅的却没素质的男人让我不爽,不帅还没素质的我也很不爽。
以前做一个32岁的女人时,我就这样每天不爽,真不爽的活,但我不会表现出来,因为我明白我只是个npc而已,除了忍受所有,我也只能一天到晚不说话就一副很不爽的死样子对世界。
我内心不开朗,但我也不要交朋友。
我身上这些毛病和传统女性被赋予的美好滤镜背道而驰,它们都是我作为一个“不完美”女性被人诟病的严重缺点,而它们,其实在我看来应该属于女性被引以为傲的优点。
就我未来了解到的男性普遍素养来说,我觉得我大可不必做个完美女性。
可我的少女病还是在见到林美娟后毫无预兆发作了。
我好像那种游戏里的npc一下子掌控自主意识了。
我这个npc“活”了。
今天的我回到家后真的想起很多遍林美娟,我想起以前和林美娟就坦诚地说过自己的梦想,对照镜子抠痘痘都兴趣泛泛的那年,我很早就向她展示了我身上的天才一面。
当时我和她郑重其事地在空间里面写日志约定过的,我和她的空间背景图还是日本漫画NaNa,我们的mp4是一起在电脑城买的,在相册里面珍藏了我们的很多张彩色大头贴,每一张到她死前都没有被删除,为此我们甚至多买了好几个U盘和扩充储存空间的内存卡。
“你以后来做我的代表作吧,我会去北京参加作文大赛,到时候我给你写关于你的小说。”我对林美娟吹过很多次牛。当时的我们坐在教室的遥远两端,只要到了午休,林美娟就会跑来我的前桌聊天。
然后,我的桌上会趴下两个少女的脑袋,我们互相挤过痘痘,用同一根韩国芦荟胶,会一起倒头听歌,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我的托特包,mp4,笔袋和b5线圈本,我们的耳朵上还链接着同一幅耳机,那条白色的胶皮耳机线像奇幻生物的血管一样传输着张韶涵的《寓言》,林美娟的手指会一下下拨弄我耷拉在面颊两边的长刘海。
“好,天才女作家,我来做你的代表作。”她的声音不够纤细,是青春期女孩介于某种中性区域的利落感觉,伴随午后窗边的光芒,有种特殊的落叶气味回荡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空旷班级里面,周遭有种让我胡思乱想的安静和困倦。偏偏如此,她还在凑近,用一种狡黠的口吻道:“不过,你是天才没错,可世界上不是只有一个人是天才,你觉得自己该如何证明呢?”
那时,我会在她面前莫名地说不出话来,看着面前的日记本也只会想:“明天又不是世界末日,慢慢来就好了,这件事不用着急吧?”
但未来的很多事情也证明了,我就是只想结果不爱思考过程的人,我的意志力或许在林美娟的陪伴下能够维持,但我始终最害怕的是孤独,如果把我永远一个人留在学校和教室,我就会总想着林美娟,然后再也无法做到坚持,所以我在长大工作后总在焦虑,恐惧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并没有收获更多新的友情和爱情,我所讨厌的世界终究在露出真面目,我从“我自己最特别”最终接受了“我不过如此”,我也从“一切可能”到“我再无可能”。
我是从何时认清这等现实的呢?
此刻我正在家,盯着往回翻到正确日期的日记本,我看到了日记本被撕去一张的本子边缘。
这一页的前后日期有着接近十八年的分界线,只有这一页就是林美娟出车祸第二天被撕掉的,当她确认撤离我的生命,我的梦想也从日记本上消失了,在那一天之后,我无法再明确自己到底想要证明什么,又想要追求一种什么样的人生,既然现在她又回来了,是不是说明,一切又可以重新开始了?
无人知道新入学烟湖二中是否改变一个胖女孩什么。
只是我妈从这天开始好像经常从背后偷偷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我了。
她可能不理解她自己不结婚了,我们搬回外婆家了和我转学了,这三件事到底有什么关联,但我看起来简直过分的好学了。
我仿佛一夜之间偏移了对吃的注意力,以前我很喜欢吃东西的,现在我更喜欢找点事情做,做一些学习之外有意义的事情,刚好因为外婆家在火车站旁边的事,让我开始钻在被窝里彻夜看书和写作,我就像青春电影里那些一直写一直写的文学少女,贪婪地吸收文字里面的养料,以此滋养我重来一次的灵魂。
说来神奇,完全不需要减肥,我只要找到喜欢的书籍,然后写作,我就会一头扎进去,也完全不会一直想吃了。
每一晚我就像睡在铁轨中间看整个世界,我有时候摘掉眼镜还能看见一条红线,它越来越近,变成了一个火车头。
正当我惊愕时,我精神世界里面的火车上会跳下来一个背着吉他包,穿长筒袜的少女,她将我拉上车身,跟我手拉手沿着火车飞驰的风声往前跑,我凝视她发间吹过的晚风,看向我们曾经无法交汇的手,校服裤摩擦声与少女战胜世界的背影一起化成响彻梦境的轰鸣。
不过失败了太多次,一个人就会等来成功吗。我不知道,反正以前的我只会麻木。
高不成低不就的我最后也已经习惯了平凡。
可谁会想到我也拥有过少女轻狂这一天的假设性呢?
我想再努力一次,这次是拼命去过完这平凡又潦草的一生,而我恰好不是独身一人。
于是我开始一边上学一边写作。
在我看来,如果不写作,人就会缺乏具体的生活细节,每一件快速发生和解决的日常事件,对你而言都会变成一团模糊的感受。
所以当我上学第一天就正式确诊了自己的少女病后,我也开始拿起写作者惯有的客观视角,以一支笔代替眼睛来观察起了身边的人和事。
划重点,我的素材来源是一群各形各色的女人们。
我的第一个素材是菜市场二楼蔬菜摊的老板娘,她是我看来没有名字和籍贯的人,世界上每一个菜市场二楼都会刷新出一个这样的老板娘。她的头发永远太长扎不好,她的人瘦,胯大,她那张带假笑的脸颊泛红,带袖套的胳膊旁边永远有一个饼干铁盒来装零钱。
在本地所有零散分布的摊位后面往往还会躺着一个属于她们的男人。人们叫他们老王老李之类的。他们总在没有精神地玩手机,贴住脸部的屏幕里发出“不要”“或者“叫地主”的打游戏声音,但无论是头顶“嗡嗡”作响的丝带风扇,还是老板娘怀里啼哭的婴儿,都无法让他们离开躺椅,站起来称菜收钱。
王艳霞和我过来买几个肉厚的本地青辣椒时,这种忙碌带孩子的老板娘会先看我,然后再意味深长地看我妈一眼。我注意到,她总会在最后露出一种自我麻痹式的欣慰。她到底在和我们比较什么,我不知道,但她只要碰到我们这种娘俩过日子的,就会停止主动推销她的茄子,土豆和豆角,我猜她的理由是觉得一对娘俩儿不用吃太好,日常吃一个菜就够了。可她这么想,我真的觉得奇怪。为什么?一个家庭里面没有男人了,我们就不该吃顿好的呢?为什么她不会觉得一对母女这样子生活,才是可以想吃什么都自己来定呢?一群永远忙着做饭的人,似乎千百年来并不无法决定餐桌上的菜色,我不懂老板娘比较以后,脸上的笑是怎么回事,我用常情也无法去度量她的一丝欣喜。
我把日记本藏在了学校抽屉里,在初二九班的后排课桌上,我偷偷写文章的笔芯在划拉草稿纸,余光中还有一个从抽屉洞露出来的白色米菲兔,和……
我的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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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日记时间:2025年9月25日/周四/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