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救人比杀人重要。
背负着苍生的宋世子懂得取舍,把崔二交给了扶茵,上前去接人,他并不精通医术,但于此时这些从黑屋子里抬出来的人来说,会不会医术都是一样的结果。
即便神医在世,也无法去修补一个被折磨得只剩下一口气的躯体。
宋允执看清了钱铜怀里的妇人,与以往他看见的任何濒死之人的眼神都不一样,那是一双充满了恐慌和哀求的眼睛。
是弱者对生命最后一丝竭尽全力的渴望。
宋允执便陷入了这一双陌生的瞳仁里,挪不动移不开。
钱铜觉得他是个傻子。
哪有人这般盯着将死之人看的,不怕做噩梦?
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药瓶,撕开妇人的裤腿,露出里面已经腐烂的伤口,面不改色地往她伤口上撒着药粉,一面道:“你放心,他是从金陵来的,有名的神医,今夜不仅能治好你们,还能救你们出去。”
生命面前,比起药,人更需要的是希望。
那妇人的目光终于动了动,慢慢地移开了宋允执的脸,朝钱铜看来。
钱铜含笑与她闲聊:“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等你好了,我送你回家,若你家中无人,便来我这儿做工,我乃钱家七娘子,家中有钱,给我干活儿你不用挨打,也没有人把你关在屋子里,每日都能吃饱穿暖,一个月还有二两银子的俸禄,你应该有孩子了吧?一个月二两,一年便是...二十四两,你赚来的银钱足够养他了...”
随着她的说话声,妇人眼里的恐慌慢慢地褪去,似是幻想到了她许给自己美好的未来,眸子一点一点地燃起了希望,最后在宋允执的注视下闭上了眼睛。
钱铜把她的那只残腿盖好,收回手里的药瓶,起身走向下一个人,随手拽起了蹲在那一动不动的青年,低声道:“别盯着一个人的眼睛看,看久了自己也会陷进去,她死了,你还活着。”
对于这些无辜的生命,钱铜无能为力。
唯一能做到的,便是在他们临死之前,消去他们心头的恐惧。
若有来世,不至于是个胆小之人。
如此她也算是有了功德,看在她这么努力的份上,来世上天还能继续让她生在富商之家,做个有钱人。
她怕穷。
宋允执没听劝,看向了她的眼睛。
少女的神色平静,不似旁人那般害怕,或是绝望哀痛,看向患者时她眼里没有怜悯,微笑着送完了他们最后一程。她知道对方想要什么,自己能给什么。
她比他想象的更为复杂。
宋允执久久地注视着这一双眼睛,比适才看那位妇人更长,脑子里头一次生出了一股荒谬的希望,希望她是站在良善的这一边,尽管她今夜的举动怀着某种私心,他也会看在她此时的善举之上,饶她一回。
——
大半夜钱家的人挨个敲响了医馆的门,大夫们陆续赶来,目睹完惨状,无一不动容。
惨绝人寰的暴行和受害者的惨状,把这座大虞最为繁华的都城太平的表象彻底撕碎,黎明降临时,便抹上了一笔浓浓的污秽之色。
钱铜将宋允执扔在地上的身契一张一张地捡了起来,重新放入匣子内,递给他:“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在此候着,待衙门的人来,把这个交给他们。”
身契能帮忙辨认这些人的身份。
天很快便亮了,崔家的恶行将无处遁形,纵然他崔大公子平日里维护了不少人情,也压制不住。
至少朝廷的这一条路,崔家走到了尽头。
大公子该去找朴家了。
钱铜看了一眼身前一身狼狈的青年,接下来的两日她可能都回不来了,嘱咐道:“东西给了后便回家去,好好歇息,我走了。”
青年没动。
待他转过头时,便只看到了一道被鲜血染成斑斑点点的背景,如同一朵朵绚烂的海棠,没入了朦朦胧胧的青色天际里。
钱铜出门后便让扶茵把崔二拖上了马车。
庆幸宋公子扔过去的木匣子偏了几分,没砸上他脑袋,给他留了一口气在。
但那一匣子,把他也砸瘫了,全身唯有眼珠子能转动,看到她时,崔二费力地挤出几个字,“钱、铜,你、不得好...”
“不得好死的,如今是你。”钱铜拿脚尖戳着他的脸,骂道:“畜生从小就是畜生,早知会成祸害,儿时我就该将你弄死...你瞪谁呢?就你这菜样,姑奶奶从小到大虐了你八百遍,还不死心?渣滓,你知道接下来等待你的是什么吗?”
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寒如冰霜,俯下身如锐利刀锋刮着他,“崔家会被抄,你父亲你母亲你全家,都会入狱,不过你再也不用担心你母亲会更爱你兄长了,因你兄长会丢下你们,一个人跑,但你放心,我会把他抓回来,让你们一家团聚的。”
钱铜冷冷地扫了一眼他的胳膊和腿,“到时,可就不知道你这一身肢体,临了还能剩下多少。”钱铜如愿地在他脸上看到了恐惧,厌恶地松开脚,吩咐扶茵,“送去崔家,大娘子回来后,便把他废了。”
回到钱家,天色已经大亮。
钱铜洗掉了身上的血污,换了一身衣裳,清点完人,去往门口。
半路上遇上了三夫人,昨夜那么大的阵仗,稍微一打听便知道出了什么事,一大早三夫人坐立不安,听说钱铜回来了,匆匆忙忙赶过来,见面便问:“铜姐儿,你大姐姐回来了没?”
钱铜道:“扶茵去接她了,三婶若是得空,收拾好屋子,等阿姐回来,去去她身上的晦气。”
三夫人连连点头,“好好好,你这是要上哪儿...路上小心点。”钱家三房平日里虽说矛盾不少,可一旦在大事面前,个个都护家。
崔家干的不是人事,苦了她的灵姐儿,在火坑里呆了五年。
倒了好,倒了她的灵姐儿就能回来了。
钱铜头也不回,应道:“知道了。”
——
天色亮开后,头一批赶到牙行的人是张县令。
一进去便见宋世子手里捧着木匣子,一身是血坐在院子中央,静静地候着,张文贤眼前一黑,膝盖控制不住地往下弯,瘫在地上,语无伦次,“下官愧疚陛下,愧疚百姓,该死啊...”
等蓝知州赶来时,便见张县令跪在地上,磕头忏悔。
蓝知州道他又在演戏,暗讽一大早他到底演给谁看,可当他抬头瞧见院子里被整齐摆放好的残尸时,脑袋也忍不住嗡嗡作响。
崔家就没一个长脑袋的。
蠢货。
一个酒楼,一个牙行,接二连三出事,他崔家上赶着想死,也别把自己连累上啊。
如此惨案,还偏生就发生在这节骨眼上,不是在挑衅朝廷吗。
怕什么来什么。
蓝知州还没来得及转移尸体,掩盖现场,朝廷的人马提前到了,百名铁骑一到扬州的地盘,便被百姓跪地拦下,哭诉崔家所犯下的桩桩惨案。
宋允执与沈澈微服离开后,只剩下了大理寺的一位大理丞,为掩护二人行踪,带着铁骑走了官道。
听闻此事,径直去往牙行收下这份迎接他们的‘大礼’。
见到宋允执的模样时,大理丞怔了怔,装作不认识,叫来了蓝知州,询问情况,“怎么回事?”
蓝知州背心都湿透了,上前迎人,“大人一路辛苦,先回衙门歇息片刻,此事我必会一个交代...”
大理丞不再搭理他,亲自上阵,开始一个个询问院子里的知情人。
半个时辰后,百名铁骑从牙行内抬出了一具具惨死的尸体,无论活着的,还是死了的,一并带去了知州府,宋允执作为钱家的‘证人’也被请去了衙门。
后院的一处房门一合上,大理丞王兆便转身跪下,“世子...”
沾在衣袍上的血已凝固,成了酱紫色,宋允执此时熬红的一双眸子内全是冰凉的杀意,把手里的木匣子递给了王兆,“查清楚牙行是何时开的,除了崔云舫,还没有人其他人参与,窝点绝非一个,都清出来。”
王兆起身接过,因计划有变,不得不询问,“世子,要动手吗?”
照他们原本的计划,朝廷的人马到了扬州后,先从钱家入手,钱家的盐引即将到期,会急着向朝廷讨要盐引,他们便以此吊住钱家,再牵出朴家。
其余两大家外强内干,不足为患。
可没想到崔家会是头一个跳出来抢死的。
崔家是如何走到了这一步,宋允执心头一清二楚,“崔家必死。”他道,这一点毋庸置疑,除此之外,他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得拿到手。
崔家在走私。
而扬州后海的一片海域,归朴家管辖。
今日没有日头,看不清时辰,估摸着已到了正午,脑海里的一道背影一闪而过,宋允执坐在昏暗的光线里沉默了一阵后,交代道:“钱家七娘子明夜会在后海拦截崔家的货船,你带上人马潜伏,务必保住船上的东西。”
此时的青年不再是钱家的七姑爷,他乃侯府的世子,朝廷命官,昨夜身上沾染的血污,每一滴都足够让他伸张正,为民除害。
他道:“她若是来抢,杀了她。”
望她能好自为之。
铜姐:好自为之...呵呵,我好怕怕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第 1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