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在沉沉暗幕中隐匿身形,连片卷云厚重压在眼前,视野里的一切都似浮着一片浓郁的墨色。
那个熟悉的身影双手撑在天台栏杆,衣角被山间骤然加剧的气流吹得纷乱,孤寂又冷傲脊背微微弓着,让人觉出一丝微不可察的颓丧。
卓谕微微皱起眉,直觉那个状态有些奇怪,考虑到对方刚才似乎是喝了不少酒,出于谨慎,她穿好搭在手上外套,向着室外走过去。
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Alpha,浑身上下都是霜雪的气息,清新的松木香味浅浅流淌其中,让卓谕不禁想起院子里那两株苍劲的植物。
这少见的情景让她一时没回过神,直到看清对方拧着的眉头,和明显覆着痛苦的神情,才恍然惊觉。
竟然是……信息素。
卓谕脸色现出几分震惊。相识多年,她从如此清晰地感知过饶新夏的信息素,这瞬间的认知让她顿时僵在原地。
即使处在腺体的暴动中,Alpha敏锐的感官也早已捕捉到了来人的靠近,熟悉的脚步声,带着天性的谨慎。
那双微红的眼眸在漆黑的夜幕中看向她,恍如冬日清晨被飞鸟惊伏的湖面,泛出阵阵寒凉的波纹。眼底的一丝痛苦很快被平静掩埋,Alpha的喉骨轻轻动了动,压着嗓音问道:“很晚了,还不回去么?”
正处于易感期,同样五感敏锐的Omega很快捕捉到了那克制声调中微微的颤音。
她皱起眉,看着眼前的人,严肃问道:“饶新夏,你这个状态到底是怎么回事?”
空气中的信息素浓度一直维持在极其稀薄的程度,但处于易感期中的Omega还是清晰辨识了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动荡——眼前这个Alpha,显然是处在腺体失控的边缘。
饶新夏一向冷静自矜,怎么可能允许自己在外面出现如此失态的状况。何况此时室外温度零下,天空中还有细细雪丝飘落,难道刚才和她说完话离开后,这家伙一直在外面吹冷风么?
一个Alpha在这种情况下,不赶紧回房间吃抑制剂,却选择在天寒地冻的天台上看风景,她实在是无法理解这么高雅的志趣。
脑中惊疑着闪过几个猜测,卓谕冷声问道:“你已经开始解除联结了么?”
无论怎么考虑,都只有这一个解释可以说明对方现在奇怪的状态。
常规状态下的解除联结是一个漫长周期,已结合AO间由于腺体融合度的问题,无法完全依靠抑制剂撑过发情期也是常有的事情,因此才会出现那么多违法的辅助禁药。
饶新夏毫无疑问是一个已结合的Alpha,在离婚已经摆到明面的情况下,如果得不到自己伴侣的安抚,抑制剂压不住腺体的暴动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这还是无法解释,为什么对方不回去增加药量,而是在这里吹冷风……
意志胜利法?
是对自己的自制力多自信啊这人……偏偏,眼前这人此时的模样,似乎还真压制住了腺体的失控。
疑惑在脑子里倏忽闪过,卓谕很快意识到自己用常理来推测眼前的Alpha是不太合适的行为。对方的情绪和信息素虽然尚算平静,眼中却隐着明显的痛苦。
已经站直了身形的Alpha注视着她,淡漠的神情仿佛是在见证一场平静的毁灭。
“还没有。”她咽了下有些肿痛的喉咙,补充道:“没有和她说清楚之前,我不会解除联结。”
卓谕眸色深深,紧抿着唇。她已经非常确信,饶新夏是下定了决心要离婚。但AO的本能抗拒不了发情期的折磨,也只是生物的天性罢了,她又何必在眼下这样的局势下强撑着……
脑中闪过一丝诡异的感觉,灰蓝的眼眸用力合上,又睁开,她开口,无奈说道:“我送你回去。”
饶新夏疑惑:“你不住这里吧,应该是我送你下去?”
内心烦恼的Omega横了她一眼:“你不清醒就不要说话。”
…
临近凌晨,酒店廊道静悄悄。
身姿修长的Alpha跟在神色不愉的Omega身后慢慢走着,脸上疑惑的神情一直都没有褪去。
“所以,你为什么坚持要送我下来?”站在房门前,她再次确认问道。
卓谕忍着心里的气恼,双手插在大衣兜里,只吐出两个字:“开门。”
面前的Alpha神情更加疑惑了,她轻轻皱了下眉,回忆起前天和贝阮之的对话,犹豫着缓缓说道:“不太合适。”
“啧。”卓谕眉峰轻挑,脸上浮现出一丝冷淡的笑意:“让你一个腺体失控的Alpha在外游荡才是不太合适。”
她刚刚在天台上就发现了,饶新夏某些方面的行为偏好真是具有相当的一致性。
很早以前,她和对方在酒局上应付难缠的客户和合作方时就有过类似的情况,那个人明明已经连神经都被酒精麻痹了,却还能做到不动声色、举止如常。得是一切都结束后,第二日她打电话说头疼请假,自己才能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家伙的酒量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离谱。
她唯一见过对方显露出真实的反应,也就只有N城那一次了。没想到……这种不形于色的技能,竟然还能用在腺体失控这种事情上?竟然真的有Alpha,能靠意志力把自己的生理状态控制到这个程度么?
真是让人长见识了。
这种离奇的生物,如果不正经看着她被自己的Omega接过去,锁上门,她可是会产生类似‘犯罪帮凶’的角色认知的。
不管面前这个人是犯罪者,还是被害者……
卓谕有些不耐烦地抱起手:“赶紧开门,让贝阮帮你弄点解酒药。”顺便处理一下这表面徘徊游荡在边缘,实际却已然失控的腺体。
饶新夏究竟是喝了多少,连自己腺体失控都已经感觉不到了么?
‘叮——’
离房间不远处的电梯到达声再次响起,卓谕微微蹙了下眉,下意识想扭头去看。
毕竟这么晚了,V城的镇上可没有24小时营业的娱乐场所,酒店附近更是除了雪山还是雪山,雪场除了偶尔的活动开放有组织的夜间滑雪,大多数时间缆车在天黑前就已停运。此时回来的,不是如她们这样的‘酒鬼’,就是真的酒鬼。
然而,未及回头,她却已经知道了来者是谁,顿时心下一沉。
这对AO,简直一个比一个离谱,饶新夏在天台吹冷风吹到十二点,她的Omega竟然能在外面待到更晚……
婚姻果然是坟墓,进去一趟,要出来时人都变异了。
面前Alpha信息素里突然涌出的慌乱近乎直白,连自己这个与她毫无联结的Omega都能感受到,这到底得是做了多大的亏心事,才能在离婚前夕对自己的妻子如此忌惮啊。
但她还没来得及嘲讽眼前的人,却猛地意识到,以自己现在的立场和位置,貌似才更加应该忌惮……
身上莫名其妙泛起一丝寒气,卓谕微微颤了下牙关,不是吧……
过去的确有听说过,AO在某些情况下可能会出现所谓的‘精神力’,但她倾向于理解为那是一种气场,就像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军人会有肃杀的气质,但……
卓谕无奈在心里叹了口气,回头对已经走近的脚步声主人打了个招呼:“贝小姐,晚上好。”
出乎意料,对方的脸色竟然非常平淡。
但这种神情,和刚才在顶楼吹风的饶新夏竟然有一些微妙的相似,像是风暴眼的平静,被四周暴烈的眼墙所围困,生出令人窒息的压抑。
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对怨侣竟然都没收得住自己的信息素……或者,不如说正因为有一方已经失控,深度联结另一头的那位才会被无法抗拒的本能牵拉着,难以自持了吧。
“晚上好,卓小姐。”清冷的嗓音划过耳边,那股异样的违和感,已经快要冲破房顶。
卓谕无意在这样的修罗场里多待,她今晚只是勤劳友善的搬运工,被卷进风暴里误伤到多不划算。
她点了下头,简略解释此刻的情景:“晚上饶新夏在上面酒喝的有些多,我送她下来。时间也不早了……”
卓谕正打算告辞,身后响起‘咔擦’一声,于是剩下半句话在难以理解的心惊中被强行吞了回去。
她扭头一看,向来温文尔雅姿态绝佳的饶新夏,竟然丝毫不顾及社交礼仪,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自己默默回了房间?!
一阵铺天卷地的狂风中,卓谕心中一万只霸王龙平地呐喊,只觉得真是活得久了什么都能看见,她竟然还能看见饶新夏落荒而逃的样子?
这要是换个和平点的时期,她绝对是要开香槟庆祝一下的。
但此时……
深深叹了一口气,卓谕试图重新解释眼下的情景,却觉得自己似乎也不是很能解释得清楚。
正当她用与D.C.那帮政客你来我往的脑子思考如何发言之时,面前的Omega已经平复了自己的信息素,淡然的声音里透着丝疲惫:“多谢卓小姐送她回来。”对方顿了顿,询问道:“她晚上喝了多少?”
卓谕摇了摇头:“其实我去的时候,她已经这样了。只是你知道,她不会让人看出来。”
所以,当对方已经如此藏不住心思,甚至在行动上都跨出了自己的界限标准时,可想而知,她此刻的内心究竟是怎样的慌乱……
贝阮垂眸沉默了一会,勉强对她微笑着道:“很晚了,卓小姐早些回去休息吧。”
卓谕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从对方身边经过之时,她终究没忍住,低声提醒道:“明天是冬季速降挑战赛的训练和预赛日,虽然她和我说过不参加,但她现在这个情况……你最好还是注意一下。”
贝阮眸色一黯,轻轻点头:“好的,多谢。”
交代完心里这颗不定时炸弹,卓谕稍稍恢复了状态,大步走向电梯。虽然她没有回头,拐进电梯间后也看不到廊内的情况,但直觉告诉她……贝阮似乎还没有进去。
电梯门缓缓合上,卓谕阖上有些沉重的眼皮。
本就是小众的爱好,这些年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基本第二天就能在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上一个因为腺体失控,背着雪板从山顶滑下来摔成植物人的……还是她的亲叔叔。
但愿饶新夏明天睡醒,能把情绪恢复到稳定值,不然……
走道内安安静静,昏黄的廊灯模糊了眼前的景象,丝毫没有平静下来的心脏不由自主被带动着,沉闷而缓慢、鼓噪而用力,是被强自压制的情绪波动……
还略显生涩的联结跨越了数十公里的路途,排开了人潮与世界的杂音,安安静静,却孤孤单单地落在了这扇门前。
直到腿感觉到有些酸麻,贝阮才缓缓望向紧闭着的房门。
对于目前她们彼此的状态而言,那扇厚重的房门,不过是一层朦胧的纱纸,对方的情绪、心跳,甚至模糊至微弱噪音的想法,都会被意识隐隐感知。
毫无疑问,这就是海尔辛医生晚上所说的【精神共鸣】。
然而可笑的是,两人深度结合十年,竟然是在离婚前,饶新夏才对她主动开放了自己的精神联结。
碍于固守的底线,海尔辛医生只能从客观的角度,向她解释所谓的【精神联结】究竟是什么。
但她与饶新夏在一起十多年,那些话语中的种种迹象,早已出现过无数次。
像抹开了白雪,露出岩壁上早已淡化的刻痕,往昔不曾被关注过的图景,在本已暗涌潮波的海域里被那只蝴蝶卷携着,引动出一场声势淋漓、狂乱无措的巨大风暴。
她竟一直都没有察觉到,自己深爱的人多年以来,小心隐匿、谨慎潜藏在最深处的保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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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第八日: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