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时,灵兽驿站已处理妥当。伙计牵着新租的玄兽挨个交到众人手中。
“怎么有六匹?”四匹踏风兽,两匹雪羽玄马。
“她已适应玄兽。”姜盈拍拍朝天肩膀,“何况石积城路途未卜,两人共乘太耗脚力。”
伙计狐疑地扫视众人,“你们也去石积城?”
“还有人别要去?”商队众人顿时警觉。
“三日前,一男一女两名修士分别租了玄兽。”伙计摸着下巴回忆,“修至今未归,女修隔日便返。”他朝朝天手中缰绳努嘴,“匹雪羽玄马就是那女修租的——瞧它耳尖那缕红毛。”
“两人都自称天衍宗弟子,我还当是同路。男修的租期将满,诸位若遇见,烦请催他速归。”
朝天与姜盈对视一眼。姜盈轻咳,“好啊。那男修何等模样?”
“灰布外衫罩着素白里衣,穿着朴素…相貌虽然俊朗,”伙计突然压低声音,“就是太不修边幅!”
朝天在记忆里搜寻半晌,始终翻不出这般打扮的人物。
离开驿站后,六人驭兽疾驰。不出一个时辰,周遭景象骤变——茫茫黄沙戈壁陡然化作翠色草原,巨大岩块如天外陨星散落其间。更诡异的是,地面始终浮动着稀薄雾气,像一层半透明的纱幔笼罩四野。
杂务小哥信誓旦旦:“寻常雾气罢了,与潮海镇的不同。”
可朝天脊背窜起寒意,体内灰雾竟与周遭产生隐秘共鸣。
姜盈倏然转头:“你脸色不对?”
“当心些。”朝天只挤出这三个字。
?前方杂物小哥正高声指引路径,所指路标与他描述的果然分毫不差。兽蹄踏过湿漉漉的草叶,水珠溅起时折射出雾中游丝般的灰芒。
“前面该有座木屋…”杂物小哥的声音还在雾里飘着,他突然一夹兽腹冲了出去!
姜盈的喝止声像撞上棉墙般无力,那人影眨眼就被翻涌的灰雾吞没。呼喊声在浓雾中闷闷地回荡,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
众人慌忙收紧队形,可无形的魔爪已悄然伸来——接二连三,人影在雾幔中断裂、消融。
当柜头先生指着某块青苔巨石的轮廓高喊“看!就在那…”时,他的身影连带着后半句话倏然蒸发。姜盈攥紧朝天的手腕,眼前哪有什么木屋?只有凄厉的兽嚎从雾瘴深处丝丝缕缕渗出,时近时远。
两头山峦般的巨兽在她们左侧搏杀,利爪撕开岩层,长尾扫断古木。砂石如暴雨砸落,可那两头凶物浑浊的巨眼却径直穿透她们的身体,仿佛她们只是两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姜盈的手猛地一沉!朝天反手抓去,只捞到一缕冰凉的雾气——姜盈站立的位置空空如也。
朝天骤然醒悟:消失的顺序,竟是从修最弱者开始吞噬,而自己竟感知不到丝毫幻术波动!
周遭景象开始病态地扭曲。焦黑的枯木突然抽出嫩芽,转瞬又化作飞灰。玄马突然惊惶地刨着蹄子,鼻腔喷出滚烫的白气,竟拖着朝天踉跄前行。
雾气诡异地稀薄了一瞬——前方,两道人影如褪色的剪影凝固在破碎的荒原上:一人垂首跌坐,另一人持剑而立。
朝天慢慢靠近。站着的是位白衣女修,袖口腰身束得利落,与往日装扮大不相同。朝天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离缁峰的师姐。
她小心挪动步子,想看清被师姐挡住的人影。奇怪的是,无论她怎么换角度,师姐的身影始终严严实实挡着那人。
“你到底回不回去?”师姐的声音绷得很紧。
“早被赶出来了,谁还稀罕我回去?”沙哑的男声从阴影里传来。
“我千辛万苦找到这儿,难道白费功夫?”
男子沉默着。师姐冷笑:“我看你是怕了!怕再被抛弃一次!”
这话像针扎在男子心上,他猛地抬头:“如今除了离缁峰,谁还在乎你那些研究?你不也被主峰排挤了吗?”
“说到底还是怯懦!”师姐向前逼近一步,“青云修士曾——”
一提起那个名字,男子浑身一颤,嘶吼出声,枯草般的头发被风吹开:“你说得对!我就是怕!这些年像野狗一样被驱赶,最后发现...自己不过是别人棋盘上的弃子!”
“所以现在更要回去拨乱反正!”她半跪下来直视对方,“宗主正要向炱州用兵,正是你归位的最佳时机。身为正道修士,我们都有责任让天衍宗重归正途!”
“如今魔修虽有易峥坐镇稍见起色,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正道却日益倾颓,正需要你这种经历过破而后立的人重整旗鼓!”
男人依旧沉默。
“师兄!这是我最后一次来寻你!”女子霍然起身,拽过玄马的缰绳。那玄兽耳尖的绯红,与朝天身边玄马耳尖的绯红如出一辙。
女子策马朝朝天方向奔来,两匹受惊的白羽玄马突然挣脱缰绳向反方向狂奔!待费尽力气将玄兽引回正路,女子终于看清雾气中的朝天。她瞳孔骤缩嘴唇微颤,可未等两人靠近,身影骤然消散。
刹那间浓雾退潮,碎石泥块纤毫毕现。
这次再无遮挡,朝天终于看见石块上的人影。未及反应,那人弹簧般跳起:“什么人!”
朝天望着脚下仅挪动两步的痕迹,心头雪亮。
“等等…你是江朝天?!”
“好久不见。”她望着对方脸上明晃晃的错愕,“老黄,难为你还认得我。”
老黄怔忡片刻,脸上浮起沧桑笑意,“…回来就好。”
朝天松了口气,挨着老黄坐下。万千疑问在舌尖打转——九州大比前他去了何处?方才离缁峰的师姐与他有何渊源?最终却只挤出干涩的一句:“可曾见过穿棕衣的人?”
老黄明显一怔:“棕衣的…不曾见过。”他摩挲着手腕,忽又迟疑道:“倒是有个穿粉色衣裳的姑娘,扎着马尾,往深处去了。”他指向雾气翻涌的道路,“我劝里头凶险,她却说本就是为探查而来。”
这绝对是姜盈。姜盈那衣裳分明是粉棕色,就是为了和商队其他人的棕衣做区分。是老黄太直男,还是修真界没有粉棕的说法…朝天突然愣住,自己怎会用这般格格不入的念头?仿佛身体里还住着个不属于此间世界的魂灵。
“那丫头倔得很!”老黄摇头叹气,“好在筑基期的修为,撑不了多久就会回去——”老黄自知失言,话音戛然而止。
朝天沉默片刻,最终问道:“你怎知筑基期在此无碍?”
老黄长叹一声:“你既寻到此地,就该明白这是灵气裂缝,被空间之力裹着。”被枯黄头发掩藏的清明眼神望向虚空,“修为越高,越会被这力量拉扯。凡人反倒浑然不觉。”
两人并肩坐在石上,老黄沙哑的嗓音依旧带着昔日传道时的韵律。
“被牵引会怎样?”
?“难说。早先驻守此地的门派,有人彻底消失,有人…回来便疯了。”
“为何滞留在此?”朝天追问。
“躲人。”老黄的话明显简短起来。
“躲天衍宗?是摘星阁给你报的信?”见老黄沉默,朝天紧逼不放。
“你快点儿出去,待久了也会——”老黄突然顿住,枯手探向她丹田,“你不再是半石人了?!经脉通畅却无灵气魔气。不对,你体内…”
微弱的灵力刚渗入她体内,朝天猛地抽回手——这空间诡异,她可不想特殊的体质暴露在其他人眼里。
“你究竟怎么回事?”
老黄还沉浸在方才的玄妙感应中,喃喃道:“上月摘星阁说潮海镇裂缝能强健凡人体魄,我查探发现两地溢出的能量…”
“与我的灰雾相同!”朝天脱口而出,惊得老黄浑身一震。
他懊恼地搓着脸:“罢了,你既身负双气,知晓也无妨。”
“你陨落后某处突发灵气暴炸,冒出些灵魔双修之人,与我当年情形极似...这才赶去查探。”
不待朝天追问,老黄已沙哑开口:“多年前九州比试,我遭人暗算染了魔气。寻常人初修魔气不过皮毛,可我当时…灵魔二气在经脉里搅成了死结。”手在丹田处比划着,“最后只能自断灵脉,把灵气连根拔了。你也知道,身无灵力如何能在天衍宗存活。一开始宗门尚且念着我之前的贡献,久而久之,也开始嫌弃我吃白食。后面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你当时应该是被魔修所害,可这灵气裂缝是自然生成?”
老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时虽染魔气,修为体魄却暴涨,远非寻常魔修可比。”
恰似潮海镇民的变化!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撞。
老黄因此怀疑,天地之外存在着某种类似魔气的特殊能量。他推测这种灰雾能量或许不会侵蚀神智。当年陷害他的人,极可能早知晓此事。
“翻翻典籍就明白,每隔几百年必有一次灵魔暴乱。生灵涂炭,修士皆疯。”老黄苦笑一声,“生灵涂炭,修士皆疯。这些年亲眼所见…有时不禁怀疑,或许灵气魔气本身就有违天道,才让使用者终陷癫狂。”
“若真违逆天道,白天行怎会被奉为天道之子?”朝天冷笑。
老黄呵呵一笑,又道:“兴许你我都是被天道遗弃之人,只能摸着黑往前蹚。”
“可你仍主动探查裂缝,还为迷途者指引生路。”
老黄喉结滚动着,师妹方才的恳求犹在耳畔:“师兄,天下灵修沉溺诛魔大业罔顾苍生,魔道魁首纵有治世之才终非正途…你曾是受天道眷顾之人啊!”她眼中烧着灼人的光,“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九州癫狂?只需将你抗衡魔气的法门——”
可那些字像燃尽的香灰落在皮肤上,青云血溅火场那日,他藏在坎青峰喝酒;九州擂台上江朝天命悬一线时,他正缩在千里外的沙地上发抖。
那个受天道垂青的正道之子?早被他自己亲手剐了!
“朝天,”他声音裂开砂砾般的粗粝,“当年为救一个弟子染的魔气。”
“师弟...本是天纵奇才。后来才想透,我俩都是被选中的饵食!什么正道之光?不过是瓮里养肥的蛊!只有撕开这该死的'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