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现在的意思是,让我跟你回去,做那个什么劳什子的精神疏导?”
昏暗的拳击馆中,聚光灯与人们疯狂的视线尽数聚焦在汗与血的拳击台上,音乐与尖叫声里,没有人在意角落里的沙发上,那大马金刀坐着的陆宴,正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这个整洁的跟这里格格不入的男人。
陆宴刚刚从拳击台上下来,虽说随便套了个背心,可掩盖不住精壮肌肉在薄衫下的鼓动。
对面的男人似乎无视了他的状态,清冷的声音传来了,不卑不亢道:“是的。况且您的父母也非常担心您的情况,请您现在随我回去。”
陆宴抬起眸子瞥他,对方那精致漂亮的身影落在他的眼底,半片光亮照着他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西装,长发更是作高马尾束起,左耳的蓝宝石吊坠如同迷人的火彩星光。
像是觉得对方滑稽,陆宴笑出一声,整个人依旧坐着没动,却挑衅似拆了一颗棒棒糖送进嘴里。
酸奶味,如同孩子一样幼稚。
对面的男人对陆宴挑衅的行为视若无睹。实际上,他精致到非人的面庞上没有对陆宴的行为露出任何可以称之为感想的表情,开口的声音亦是清冷而理性,道:“按照《仿生人使用协议》以及塔对您的相关要求,我需要修复您因解离性失忆症而导致的,已经破损82%的精神图景,以确保您的精神体和您的生命可以运转至最佳状态。”
硬邦邦的话,比陆宴嘴里的棒棒糖还硬。
锋利的犬齿磕碎了硬糖的一角,陆宴忍不住笑了一声,抬着眼角揶揄地看他一眼,却反而摆正了坐姿,确认道:“你叫白熵是吧。”
“是的,陆先生”。精致的男人回应了他。
“好,白熵。”陆宴少见地耐心起来,道:“你是仿生人,我不跟你计较。但是我得跟你说明白了。第一,那份狗屁协议不是我签的,是我那多事的爹妈背着我,以我的名义跟塔签的;第二,我虽然失忆过,但这并不影响我现在的生活,我并没有向塔提交过任何我需要精神疏导的请求;第三——”
他用棒棒糖指着白熵,眉角火红的眉钉似有若无地漏出一点火焰的痕迹。
“我对仿生向导没兴趣。”
那不过是一堆冰冷堆砌的数据模型。
间歇般闪烁的灯光里,陆宴的声音在周遭的喧嚣中如同沉重的巨石。
喧嚣像是洪流,搅动着白熵眼底的数据代码,那双没有感情的眸子映不出电子数据的深度思考,尽职尽责的仿生人丝毫没有受到对方厌恶的影响,开口道:“按照《哨兵生存注意事项》说明:凡精神图景碎裂程度达到70%以上,精神体失控的概率将增加60%,并随精神图景的碎裂程度逐级提高,且对哨兵本人将产生不可逆的生命威胁。”
陆宴的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白熵熟视无睹,依旧道:“按照《塔对哨兵向导管理说明》要求:凡哨兵精神图景碎裂程度达到70%以上,该哨兵必须在6个月内找到合适的向导或使用匹配度高达80%以上的靶向信息素,以维持或减缓精神图景的碎裂程度。”
顿了顿,白熵又加入了新的内容,道:“按照《仿生人生存守则》规定,仿生人需首要对自己的使用人负责,其次对全体人类负责,不得对使用人及人类做出背叛、伤害、反抗等不利行为。”
“以及,我在与您的家属签订相关《协议》之前,已做过信息素的匹配测试,匹配率高达97%,是目前最适合修复您精神图景的仿生向导体。”
“综上所述,我并不认我有任何错误的地方。陆先生,请您跟我回去进行精神疏导。”
毫无感情的仿生人,搬着那比字典还厚的《说明》《规定》,压着陆宴的嘴角都瘪了下去。
可怜白熵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触及了陆宴的底线,他依旧规矩而挺拔地站在陆宴的面前,比任何最优秀的士兵都要恪尽职守。
陆宴脸上的表情已经完全塌了下去,他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中窜出火一般的底色,映着红宝石的眉钉似乎都要烧起来似的。半晌,他一口咬碎了口中的棒棒糖,将干瘪的塑料棒往旁边一甩,长腿一蹬,气势汹汹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他比白熵要高出将近一头,哨兵常年打拳的体魄更显得仿生人正常的身形弱不禁风。他如同一堵墙似的逼近到白熵的面前,嘴角勾着一笑,道:“你在教我做事?”
白熵的脸上毫无惧色,实际上,他或许根本感受不到陆宴的情绪和压迫,依旧冷静而清醒道:“既然陆先生都明白,就应该明白您的父母以及塔对您的关怀。实际上我作为仿生人,无权要求您做事。但陆先生作为我的使用人,我必须对我的使用人负责。”
“狗屁的使用人!”
陆宴对这个词已几近烦躁,他咒骂了一声,一脚踹的旁边的茶几叮当响,连拳击馆里的灯光似乎都莫名诡异的晃动了几分。
“那个什么狗屁协议根本不是我签的!他们在签协议的时候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你少在这里说什么对我负责的话,我的人生不需要任何人负责!”
泄愤一般的话语似乎让陆宴有些气血上头,他咒骂过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太舒爽,一时间也顾不上其他,只能揉着太阳穴,晕头转向地重新倒回沙发上。
闪烁的光线和吵闹的音乐对现在他来说并不友好,陆宴皱眉闭眼,只留下一串粗重的喘息声,想尽力抚平精神上的波动。
白熵却依旧站在一边没有动,对话间的分析已经让他得出了相应的答案,他没有什么挽留的举动,只是公事公办,道:“既然陆先生对我不满,那么您可以前往塔的仿生人研究处,解除我们之间的《仿生人使用协议》。”
“……为什么是我?”陆宴现在难受的很,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建议,更是露出龇牙咧嘴的不爽表情。
“相关《协议》要求,在未绑定状态发生之前,需使用人本人到场并签字确认。”白熵的电子脑袋里很熟悉这个流程。
陆宴当即翻了个白眼,咒骂了一声,道:“签的时候可以代签,取消的时候却要本人到场,塔真是使的好手段啊。”
白熵并没有对陆宴的不满做出回应,他看着陆宴难受的模样,反而又咨询道:“那么陆先生,请问您现在需要绑定疏导吗?”
“啊?”陆宴对白熵主动的询问有些错愕,似乎也不太理解白熵为什么要这样做。好在白熵有足够的耐心,道:“在《协议》解除之前,您依旧是我的使用人。现在,我检测到您的精神波动异常,加上您的精神图景破碎的情况,我依然需要对您的状态负责以保证您生命的安全。”他顿了顿,再度明确地咨询道:“那么请问,您现在需要精神疏导吗?”
……
说了这么半天,简直就是对牛弹琴,全都白说了。
陆宴痛苦地咬着酸痛的牙关,绝望地闭上眼,撑着眩晕的脑袋,声音像是从牙缝里面挤出来的一样,愤恨地一字一顿道:“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刚刚跟你说的话!?”
暴躁如同一点就着的火苗,可点燃的却不是眼前的白熵,反而击碎了一片灯光的破碎。
“啊啊——!”
撕裂一般的尖叫声骤然淹没了所有的热烈,以秒速传递的不安和惶恐中,哨兵敏锐的五感瞬间捕捉到昏暗中如同蛛网一般颤动的轨迹,在那致命的网线触及他们之前,陆宴顶着晕沉的脑袋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并一把拉过了白熵的手腕。
仿生向导不具备哨兵那样惊人的反应能力,等白熵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陆宴拉到了他的身后。仓促抬眼间,白熵只看到一片火焰耀眼的光芒,从陆宴伸出的手掌中喷放出去,逼退了他尚未察觉却又近在咫尺的危险。
烧灼的暖意不经意吹过白熵冰冷的脸颊,而比火焰更加真实的温度,来自陆宴拉着他的手。
白熵正常粗细的手腕,被陆宴完全地攥着。
仿生人对这亲昵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反而是下一秒,陆宴猛地将他甩开了。
“你不要会错了意。”陆宴似乎想要解释,却又不那么坦率,“我不是想保护你,只是觉得,你们仿生人的设计很精密,要是这个躯体坏了,恐怕就要直接报废了吧。”
他没有看着白熵的眼睛。
白熵的手腕上留不住陆宴的温度,也无法理解他这句话更深层次的表达,他只能字面意思的理解道:“陆先生不用担心,仿生人并没有您所想的那么脆弱,且相关修复有自己的一套程序,如在现实使用中损坏,修复起来也并不困难。”
……
同仿生人对话的无力感,让陆宴一点火气也生不起来了。他无语地看了眼面无表情又理所当然一般的白熵,终于忍不住揉着酸痛的太阳穴,摆了摆手道:“先过来看看情况吧,这群人哭哭啼啼的,简直要吵死了。”
白熵这才从陆宴的身后走了出来,只是眼前的拳击馆,已同刚刚的拳击馆截然不同了。
拳击台不知被什么东西摧毁了大半,好在两名刚刚还在热血比拼的对手并没有什么大碍,此刻劫后余生地坐在不远处,只是满脸惊恐地看着拳击台下那些不幸遭殃的人。
“一、二、三、四、五、六、七,七个人。”
陆宴随意清点了眼前那些被不幸选中的人,此刻,他们已经被不知道哪里降临的,如同蓝色蛛网一般的精神网紧紧裹住了身体。精神网在他们的脑袋上闪烁着光芒,照着他们凝固了表情的惊恐面庞,好似不甘的鬼魅。
如此诡异的东西,没有普通人敢上前靠近,除了陆宴。
他习以为常地冷哼一声,军靴跨过如同霉菌般的蛛网,往最里面的那个人身边去了。
白熵虽没见过这些东西,却并不好奇,只在陆宴的后面跟了上去。不过很快,陆宴就察觉到了身后的白熵,忍不住笑了一声,道:“你不怕这东西?”
“《协议》解除之前,我需要跟随自己的使用人。”白熵似乎感觉不到恐惧。
陆宴已经被白熵搞得没脾气了,他无奈地笑笑,指了指这泛蓝的异物,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白熵重新向四周打量了一遍,确信道:“我虽然未曾亲眼见过,但是按照其目前的状态及表现方式,我有95%的概率确定,这是魇兽。是以人类脑部神经为食的异兽,它们会将人类的灵魂拖入意识海中蚕食,如48小时内无法得到有效救援,将危及受害人的生命安全。唯有哨兵/向导进入其意识海中将魇兽斩杀,才能解救普通人的性命。”
仿生向导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基础知识,陆宴终于对白熵露出难得满意的表情来。他点了点头,却转了转眼睛,饶有兴趣地戏耍般道:“你既然什么都知道,我们不如打个赌?”
对寻常人来说,这或许足够刺激,可对白熵来说,他只是面不改色地应了一声“请讲。”
陆宴笑得意味深长起来,他随意地拍了拍身边那颗发光的脑袋,道:“你现在跟我进去魇兽的意识海里,我们现在就去把这只魇兽宰了。如果我觉得你表现良好,那么你留下来,我同意你给我进行精神疏导。如果我觉得你表现不行,我就去签字解除《协议》,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这实在有点小孩子气了。
白熵像是在思考似的沉了半晌,开口却并没有给陆宴回复,而是道:“经过分析,陆先生您现在的精神状态并不适合进行铲除魇兽的工作,且魇兽的意识海具有极高的风险性,当前环境不具备安全有效的监控防护设备,对您的伤害风险极高。我所分析的最佳方案应该是……”
“你赌不赌?”
陆宴懒得听他理性的分析,干脆直接地打断了白熵的话。
“你现在只需要回答我,赌,还是不赌?不赌现在就滚蛋。”陆宴严肃地看着白熵那双毫无情感的眼睛,他现在不关心任何的最佳方案。
他没有给仿生人留任何的退路,白熵的面前没有任何选择。
“既然如此的话——”白熵果然道,“我愿意同陆先生赌这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