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谢景辰此刻对我的温存体贴,哪里是出于什么夫妻情分。
谢家掌兵数代,如今圣上病体沉疴,太子年幼,朝堂上下谁不知镇北侯府与国师府分庭抗礼的局势?
老皇帝多活一日,谢家便多一日经营的时间。
若不能在龙驭上宾前将兵权彻底握紧,等新帝登基……
我抬眼望向窗外,国师正在喂鹤。
银发垂落如月华流转,惊得池中锦鲤四散。
到那时,谢景辰拿什么与这位活了两百年的仙师抗衡?
所以琼林宴,我定要让谢景辰成为全场最耀眼的存在。
镜中映出春桃兴奋得发红的小脸,她小心翼翼捧着的两支发簪在烛光下流转着华彩——鹅黄金的簪头嵌着米粒大的南洋珠,翡翠银的则雕成振翅的蝶。
「夫人您看,」她声音都带着雀跃,「这支金钗贵气,银钗清雅,戴哪支都好看!」
也难怪她这般失态。
自从跟了我,别说这样精巧的首饰,便是寻常银簪也要年节才能得一支旧的。
林府虽不缺我吃穿,可这些女儿家的体面,从来都是紧着林雪儿挑剩的才轮到我。
出嫁那日,我的妆奁里塞的都是林雪儿嫌弃过时的花样。
谢景辰掀开盖头时,我鬓间那支褪色的赤金簪子,被他轻蔑地称作「林家不要的破烂」。
「用这支罢。」
我拈起翡翠银蝶,冰凉的触感让人清醒。
国师这两日送来的首饰衣料,怕是比我这十年见过的都多。
春桃仔细为我绾发,忍不住絮叨:「国师大人今早还送来两匹云雾绡,说是给夫人裁夏衣呢!」
国师大人还真是大手笔。
由于我明面上是国师带来的人,这两天只能住在国师府。
也不知道春桃上哪儿听说了我在这儿,自己带着包裹就来了。
这傻丫头,分明已还她自由身,却偏要往回闯。
我因生命垂危才赶春桃离开,现在没了后顾之忧,也就随她高兴了。
15
那夜,琼林苑灯火如昼,国师的雪璃马车停在玉阶前。
当他从车外伸出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时,我轻轻将指尖搭了上去。
霎时间,整条御道骤然寂静。
我身着国师特赐的月华流仙裙,裙摆缀着的夜明珠在步履间漾出涟漪般的光晕。
发间那支翡翠银蝶簪振翅欲飞,与腕上新愈的伤痕交相辉映。
「深吸气。」
国师的声音入耳似雪落竹梢,「今夜之后,世人只会记住神女临凡的模样。」
我抬眸望向灯火通明的琼林苑,谢景辰正站在百官之中,手中酒盏倾泻半杯尚不自知。
在他逐渐凝固的视线里,我扶着国师的手踏下马车,绣鞋落在铺满牡丹的御道上。
刹那间,千百盏宫灯齐齐暗了一瞬。
待灯火复明时,我鬓间的银蝶竟幻出万千光点,惊起满园流萤翩跹。
御座方向传来玉磬清响,老皇帝在宫人搀扶下颤巍巍起身。
国师银袖轻拂,带着我踏月而行。
所过之处,朝臣命妇纷纷跪拜,如同潮水漫过汉白玉阶。
在无数道或惊艳或敬畏的目光中,我对着谢景辰的方向微微颔首。
他手中的琉璃盏终于彻底坠落,碎裂声惊醒了满园痴醉的夜色。
谢景辰怔怔望着那个踏月而来的身影,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腰间玉佩。
宫灯流转的光晕里,他第一次发现那个总是低眉顺眼的妻子,竟有如此惊心动魄的美丽。
夜明珠映得她肌肤胜雪,翡翠银蝶在她云鬓间振翅欲飞,每一步都踏碎满园芳华。
——幸好。
这个念头如野火般窜起,灼得他心口发烫。
幸好那日他在国师府里及时挽回,幸好这个蠢女人依旧对他死心塌地。
他强压下上扬的嘴角,目光扫过周围痴迷的朝臣。
看啊,这群人跪拜的神女,终究是他谢景辰的妻。
余光瞥见林尚书惨白的脸色,他几乎要笑出声来。
林家当年百般作践的弃子,如今成了他们高攀不起的存在。
——而这一切,都将成为他谢景辰的助力。
当少女的目光穿越人群落在他身上时,他立即露出恰到好处的深情。
藏在袖中的手却已攥紧,盘算着要如何让这颗明珠,只为他一人绽放光芒。
当我在御前站定,老皇帝浑浊的双眼骤然迸发出骇人的精光。
他枯瘦的手掌死死抓住龙椅扶手,身子前倾得几乎要栽下来:
「快!快让朕看看!」
他嘶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宴席上格外刺耳,「国师说你能长生不老,不死不灭,可是真的?!」
满园灯火似乎都凝滞在这一刻。
我听见谢景辰紧张的呼吸声,看见林雪儿绞紧帕子时嫉恨的眼神。
国师的银袖轻轻拂过我的手腕。
「陛下不妨亲自验证。」
我顺从地伸出左臂,袖口滑落处露出昨日才愈合的伤痕。
当侍卫呈上金刀时,谢景辰猛地起身想要阻拦,却被国师淡淡一瞥定在原地。
刀锋没入皮肤的瞬间,鲜血顺着玉臂蜿蜒而下,在月华裙上绽出红梅。
百官中响起压抑的惊呼,老皇帝更是激动得浑身颤抖。
但在众目睽睽之下,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不过三次呼吸间,只剩一道浅粉痕迹证明方才发生的一切。
「好!好!」
老皇帝癫狂地拍着龙椅,「赏!重重有赏!」
我低头抚过完好如初的手臂,听见谢景辰如释重负的叹息。
他此刻定然在庆幸,这颗最锋利的棋子,终究落进了他的棋匣。
夜风吹起我鬓边碎发,恰好让一滴泪悬在睫上。
「陛下……」
这两个字出口的刹那,谢景辰端酒的手猛地一颤。
——现在根本不是讨要封赏的时机!
他急得额角青筋跳动,拼命用眼神向我示意,却被国师袖中逸出的寒气冻住了动作。
老皇帝正俯身等着我的下文,浑浊的瞳孔里映着我悬泪的模样。
满园宾客都屏住呼吸,林尚书手中的象牙箸已断成两截。
我望着谢景辰凝固在惊慌失措的神情,在心底轻笑。
夫君别急。
这才只是开场。
16
老皇帝还沉浸在长生不老的狂喜中,和颜悦色地询问:「神女有何诉求?但说无妨。」
我缓缓抬起泪眼,任由那滴泪珠滚落在染血的袖口:
「民女不敢隐瞒……这身异能,原是靠饮恨而生。」
御园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我继续哽咽道:「当年在谢府为妻时,夫君为替义妹铺路,常取我血肉作药引……」
「你胡说什么!」
谢景辰霍然起身,玉冠不慎撞歪了也浑然不觉。
国师指尖轻抬,一道冰棱便封住他的嘴。
我望着龙椅上神色骤变的皇帝,膝行半步捧起伤痕累累的双腕。
新旧交错的伤疤在宫灯下无所遁形,最显眼的那道紫痕正是日前镣铐所致。
「若陛下不信……」
我故意让声音破碎在夜风里,「谢将军腰间锦囊里,还藏着今晨向民女讨要的……心头血。」
侍卫搜查的动作间,谢景辰面如死灰。
当那只浸血的冰玉瓶被呈上御案时,他精心布置的棋局,终于彻底崩塌。
谢景辰的脸色由青转红,最终凝成猪肝般的紫胀。
他试图冲破寒气的桎梏,脖颈上青筋暴起如虬枝,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响。
那双曾让我痴迷的凤目此刻布满血丝,瞳孔里燃着滔天怒火——三分是因我当众揭穿,七分却是气我竟敢脱离他的掌控。
他精心修剪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顺着冰霜滴落在青玉砖上。
「陛…下……」
他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音节,冰晶随着他嘴唇开合簌簌落下。
当看见老皇帝审视的目光扫过他染血的锦囊时,他整个人剧烈颤抖起来,仿佛被当众剥去了华服。
林雪儿在席间发出细弱的惊叫,更激得他目眦欲裂。
这个向来注重风度的镇北侯,此刻竟像市井泼妇般对我龇出森白牙齿。
国师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酒盏,盏中清酒渐渐凝结成冰。
而在众人看不见的桌案下,我正用染着丹蔻的指甲,轻轻刮去袖口沾染的血迹。
真脏。
谢景辰到底是将军,一身武功强劲,突然震碎了周身冰霜,踉跄扑到御前重重叩首:「陛下明鉴!」
他仰起头时竟已泪流满面,「臣妻…臣妻这是病糊涂了!」
他转身痛心疾首地望向我:「云汐,你可是又梦见雪儿害你了?」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叠药方,「诸位请看!自去年小产后,她便总说胡话,太医说是心郁成疾……」
药方在百官间传阅时,他忽然扯开衣襟露出胸箭伤:若臣真要用妻子血肉铺路,何苦替她挡这一箭?」
疤痕在烛光下狰狞可辨,「那日毒箭穿胸,臣昏迷三日才醒……」
老皇帝沉吟片刻,我忽然轻声打断:「夫君说的,可是去岁重阳那支箭?」
谢景辰瞳孔骤缩。
我抚着翡翠银蝶簪轻笑:「那日你扑过来时,箭镞分明已被我衣袖缠住。」
指尖轻点,簪中突然射出一道银光——当年那枚变形的箭头顶着药方,正正钉在龙柱上!
「至于小产……」
我看向林雪儿,「要不要说说你送来的安胎药里,藏着多少红麝?」
林雪儿当场软倒在地。
林夫人猛地起身想冲向林雪儿,却被自己绊倒,珠翠滚了满地。
她伸着颤抖的手指向我,嘴唇开合数次却发不出声音,最终化作一声扭曲的呜咽。
「妖言惑众!」
林尚书总算找回声音,却因太过激动喷出些许唾沫星子,「陛下!这妖女分明是记恨我们当年收养雪儿,故意栽赃——」
他忽然噎住。
因为国师袖中飘出一卷泛黄文书,正缓缓展现在御前——正是十五年前林家与稳婆签订的契约,白纸黑字写着「去子留母」四字。
林夫人见状目眦欲裂,尽管她现在对林云汐没有分半亲近,但当初十月怀胎生下孩子,她也着实难过了许久!
「原来如此!」
谢景辰突然恍然大悟般捶地,「定是岳父当年调换婴儿,如今怕事情败露,才要毒害云汐灭口!」
林尚书气得浑身发抖,连冠帽歪了都顾不上扶:「谢景辰!你当初明明——」
「我当初就是被你们蒙蔽!」
谢景辰义正辞严地打断,转身对皇帝叩首,「臣愿大义灭亲,请陛下彻查林家!」
席间林氏族老纷纷掩面,女眷们抱作一团啜泣。
在一片混乱中,我拾起滚到脚边的珍珠,轻轻放回林夫人颤抖的掌心。
「母亲,」我俯身在她耳边轻语,「现在您知道,被至亲舍弃是什么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