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很安静。
是那种连灰尘飘落都仿佛能听见声音的安静。
窗帘拉着,分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空气里只有未殁自己轻浅的,几乎不存在的呼吸声。
解潮雨不在。
他被关在这里,具体多久了,未殁没算过。
时间变成了一种粘稠的,没有意义的流体。
有点困,但不想睡。
睡着了,醒来依旧是这片令人窒息的安静。
有点累,是那种从灵魂深处弥漫上来的倦怠,让抬起手指都觉得耗费心力。
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疼,不是尖锐的,是弥散在身体里的,一种沉闷的,持续的低压,像永远阴着的天。
他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空中的某一点。
然后,他看到了茶几上的水果刀。
很普通的一把刀,不锈钢的刀身,塑料的刀柄,大概是解潮雨平时用来给他削苹果的。
未殁看着它,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没有关于死亡的恐惧,也没有寻求解脱的壮烈。
他只是在想:做点什么呢?
这个念头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
他伸出手,拿过了那把刀。
刀柄有点凉。他挽起家居服的袖子,露出苍白得几乎能看到青色血管的手腕。
他的动作很慢,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研究意味,就像在观察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没有犹豫,也没有决绝。
刀锋贴上皮肤,传来一丝清晰的,冰凉的触感。
然后,他用了点力,横向一划。
疼。
尖锐的,实实在在的疼痛瞬间刺破了那层沉闷的“有点疼”。
鲜红的血珠先是渗成一条细线,然后迅速饱满起来,汇聚,滴落,在地板浅色的瓷砖上晕开一小朵一小朵刺目的花。
未殁静静地看着。
他看着血流出来,看着那红色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鲜艳。
疼痛持续着,像一种确凿的,唯一的信号,证明着他此刻还存在于这个空间里。
无聊。
空虚。
它们太庞大,太无形了,需要一点具体的东西来填塞,哪怕是疼痛,是流血。
这不是自杀。
死亡对他没有意义。
他只是……在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对抗那快要将他吞噬的“无”。
血流得不算快,但也没有停。
未殁没有去按压,也没有呼救。
这屋子里本来也没有别人。
他只是看着,仿佛在欣赏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缓慢进行的过程。
直到失血带来轻微的眩晕,那困意似乎也变得真实了一些。
他或许会在解潮雨回来之前,就这样靠着墙壁,在这片血色的寂静里,浅浅地睡上一会儿。
这比单纯的发呆,似乎多了一点内容。
虽然这内容,是疼痛和生命力的流逝。
但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眩晕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暖,包裹着他冰冷的四肢。
视野边缘开始发黑,地板上的血渍在眼前模糊,扩大,仿佛要融成一整片红色的湖。
“要死了……”
这个念头浮现得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终于到站的释然。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那片黑暗的前一刻,另一个画面毫无预兆地撞了进来。
解潮雨的眼睛。
不是平日里那种偏执的,燃烧着占有欲的眼神,而是……
是了,是他刚被未殁带回家时,那个会因为打雷而瑟瑟发抖,会因为他一个不经意的抚摸就眼眶泛红的小兽般的眼神。
如果他死了,潮雨会怎样?
那个用扭曲到近乎残忍的方式爱着他的少年,会崩溃吧。
不是因为他失去了一个所有物,而是因为他弄坏了自己唯一珍视的,小心翼翼藏在怀里,甚至不惜用锁链锁住的……“光”。
“……不行。”
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从苍白的唇间逸出。
“还不能死。”
未殁撑着地面,艰难地坐直身体。
失血带来的虚弱让他眼前发黑,他靠在墙上,急促地喘息了几下,然后开始笨拙地处理伤口。
他用干净的布条按住伤口,力道因为虚弱而有些飘忽。
疼痛再次清晰地传来,但这一次,这疼痛仿佛有了目的,它是在阻止那件会让潮雨“伤心”的事发生。
他做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止了血,清理了地板上的血迹,将染血的布条和那把水果刀都藏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
他重新躺回床上,盖好被子,姿势规整,像个等待家长归来的,听话的孩子。
房间里恢复了之前的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未被完全清除的淡淡血腥气,以及他手腕上被遮掩起来的,新鲜的疼痛,证明着方才那场与虚无的短暂交锋。
他闭上眼,不再去看那令人厌倦的天花板。
他在等。
等解潮雨回来。
等那扇门被推开,等那个少年带着满身的偏执和炽热重新回到这个囚笼,用那种几乎要将他灼伤的目光确认他的存在。
他依旧觉得累,觉得空,觉得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但是,因为怕那个人会伤心,他选择继续留在这无意义的生命里,乖乖地,等着。
这或许,是比死亡更深刻的绝望,也是比死亡更复杂的……某种东西。
他躺在那里,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流逝,或许是血,或许是那点支撑着这具人形活动的能量。
他能感觉到生命力正从手腕那道新鲜的伤口,连同着更早之前就被掏空的内心,一丝丝地散逸出去。
像一只受了重创,被遗弃在路边的小猫,连舔舐伤口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静静地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黑暗很温柔,带着一种永恒的静谧,在向他招手。
就在这时,门锁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几乎是本能地,未殁那涣散的瞳孔轻轻动了一下。
他听到脚步声,是解潮雨的,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略显急躁的力度,由远及近。
不能……就这样。
一个清晰的念头,如同微弱却顽强的火星,在即将彻底熄灭的意识灰烬里亮起。
如果他看到的是冰冷的,不再动弹的身体,潮雨会疯的。
那双总是燃烧着炽热火焰的眼睛会瞬间黯淡,碎裂,然后被更深的疯狂吞噬。
未殁几乎能想象到那种毁灭性的场景。
他不想那样。
他太累了,累到连死亡都成了一种需要努力才能抵达的奢侈。而让潮雨“伤心”,似乎比赴死更需要耗费他所剩无几的能量。
于是,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将那几乎要断掉的气息,勉强续上。
他动了动指尖,像是在确认自己还“活着”这个事实。
他甚至还努力调整了一下躺卧的姿势,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一具即将冷却的遗体。
他像一只快断了气的小猫,在听到主人熟悉的脚步声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尾巴尖。
不是为了求救,也不是为了表达亲昵。
只是想告诉那个即将看到它的人。
你看,我还在这里。
我还在为你……勉强地,活着。
所以,请不要那么伤心。
门被推开了。
解潮雨带着室外的微凉空气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精准地锁定了床上那个安静的身影。
未殁闭着眼,但胸膛有着微弱的,清晰的起伏。
他“乖乖”地躺在那里,仿佛只是睡着了。
用他残存的全部意志,扮演着一个尚有生息的,不会让他的潮雨“伤心”的……所有物。
这强撑出来的、虚假的生机,比任何惨烈的死亡现场,都更令人心碎。
……
第二天,未殁站在厨房里,慢条斯理地挽起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固定住,露出线条优美而脆弱的脖颈。
他很少下厨,动作有些生疏,但很仔细。
油烟机的嗡鸣是房间里唯一的声音。
他做了几个菜,都是解潮雨平时多吃几口的。
味道或许依旧寻常,但摆盘很用心。
餐桌的一角,放着一个包装好的小盒子。
里面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礼物”这个形式。
傍晚时分,解潮雨回来了。他看到餐桌,眼神亮了一下,但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地坐下,吃饭。
未殁坐在他对面,几乎没有动筷,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吃,像完成一个必要的观察程序。
饭后,未殁收拾好一切,便走进了浴室。
水声停了很久之后,他才出来。他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走向解潮雨的卧室。
解潮雨正靠在床头玩游戏,听到声音,抬起头。
下一秒,他手指的动作完全停住了,屏幕上的角色瞬间死亡也浑然不觉。
未殁站在门口,穿着一身几乎透明的黑色纱衣。
柔软的布料虚虚地笼着他清瘦的身体,要露不露,反而比完全的**更引人遐思。
灯光在他身上晕开一层朦胧的光晕,他脸上没有什么羞涩或诱惑的神情,依旧是那副淡然的,甚至有些空茫的样子。
但他走到了床边,坐下。床垫因他的重量微微下陷。
他抬起眼,看向怔住的解潮雨,声音很轻,却像羽毛落在一片死寂的冰湖上,清晰地漾开波纹:
“潮雨,我想让你开心。”
这句话,不含挑逗,没有爱欲。
它更像一句陈述,一个他为自己设定的,今晚需要完成的任务目标。
他献上了晚餐,礼物,最后是这具身体。
这是他所能理解的,“让人开心”的全部方式。
解潮雨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放下手机,目光像带着实质的热度,一寸寸掠过未殁在纱衣下的肌肤轮廓。
他看到了未殁手腕上那道被小心遮掩过,却依旧能看出痕迹的伤口,眼神暗了暗。
他伸出手,没有立刻去碰未殁,只是用手指轻轻勾住了纱衣的一根细带,摩挲着。
然后,他抬起眼,对上未殁平静无波的视线,嘴角慢慢扯出一个笑容。
“嗯,”他说,声音有些低哑,“我很开心。”
这句回应,像一块石头投入井中,却没有听到预期的回响。
未殁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任务似乎完成了。
他依旧安静地坐着,像一件被精心包装后送出的礼物,等待着被拆封,或者被遗弃。
他用自己的方式,安抚着这只他养大的,情绪不稳定的猛兽。
至于他自己开不开心,似乎从来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他只是,想让他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