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逢三月三,是一年一度的上巳节,被翠竹环绕的大兴镇笼罩在一片翠绿萌动之中,江边的柳絮才起,镇里人来人往,笑靥如花,热闹得很,这是从年后就准备着的上巳庆祝活动。
姑娘们环佩叮咚,挽着装满兰草的竹篮,坐在渭水上游,也不管春寒料峭,江水冰冷。都去了鞋袜,拎着被春日的江水打湿的裙角,赤脚挑起渭水,时时将手边的兰草扔进渭水了,顺流而下,言笑晏晏。
又从渭水里引了一道细细的直流,以作流觞曲水,棠梨煎雪,细呷春酒。
春日明媚,正道是百花也不及。
与上游的优雅格调不同,下游的汉子们赤膊上阵,划拳猜谜,酒酣耳热之中,爽快的跳进渭水中,借着上游姑娘们扔进渭水里的兰草,兰汤沐浴,上巳祓禊。
莫怀章一身落寞,孤身一人走在人声鼎沸的大兴镇,他本不欲走到这里来,奈何脚步不由自主的直往大兴镇的方向走去,即便是已经身处大兴镇,他的脑子里还在天人大战,犹豫是否应该立刻离开。
他一身水色华服,挽了一根竹簪,脖子上挂着一个精致的用弓弦缠绕了大半的金色项圈,腰侧插了一柄折扇,悬挂着墨绿色的扇坠,漫无目的又纠结非常的在大兴镇闲走,孤寂的身影与周遭格格不入。
‘算了,我还是不该到这里来,我应该,应该离龙首原远远的,若是这样,是否……’
“嗯……”
莫怀章闷哼一声,微微蹙眉。
他本就深深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将周遭事物一概置若罔闻,完全没意识到正在举行的上巳节祭祀庆祝活动。
不料迎面一个熟悉的身影与他撞了个满怀,是那样熟悉的体温与翠竹的清香,让他心底暖流涌动,条件反射的把人揽着。
怀里的人扒着他的手臂,好不容易才稳住风风火火百米冲刺的身形,一见他,微微发怔,干净清澈的笑容沁人心脾,一边保持着小跑的姿势,一边回头看去,软软糯糯,急急切切地说:“兄弟,借你一用!”
“啊?什么……不……”
不等莫怀章拒绝,薛洺疏已经拉着莫怀章的手臂就开始飞奔起来,临到渭水畔,四周围满了看客。
“哇塞,来了来了,小薛又是第一个到!”
“大壮紧随其后!”
“小薛拉着的人是谁啊?怎么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我看小薛这一把要赢就难咯……哈哈哈……”
薛洺疏完全不予理会,眼看身后的竞争者已经拉着伙伴追上来,薛洺疏连忙占领了最佳跳水的位置,回头看看状况之外的莫怀章,问:“兄弟,会水吗?”
莫怀章一脸惊恐的看看脚下,十来米高的大石头下惊涛拍岸,仿佛要把他这个不会水的旱鸭子一巴掌拍死在岸边的大石头上,变成一朵苍翠闪闪的青苔。
他斩钉截铁:“不会!”
薛洺疏:“行!”
话音刚落,薛洺疏把一只刺猬拍在莫怀章脸上,拉着莫怀章直直的跳下渭水。
莫怀章一脸生无可恋,心道:我是没想到,最后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果然不该来龙首原……
……………………
薛洺疏浑身湿漉漉的,他甩甩头发,一脸自豪,得意的举起右手高过头顶,满意的听着镇长宣布他在上巳节庆祝活动中的到第一名,眼光灼灼的盯着镇长手里的礼物盒。
大壮与薛洺疏勾肩搭背,悄声问:“小薛,你抽到的是什么任务?”
薛洺疏大方的把怀里的竹签拿给他看,赫然写着‘生无可恋’。
大壮看了看那竹签上的任务,又看看靠在渭水岸边,浑身湿漉漉,双眼无神,一身丧气,嘴唇红润,手里掐着一只粉色刺猬的莫怀章。
竖起大拇指,挑眉,眼里写着:不愧是你,确实是‘生无可恋’。
这个游戏是大兴镇上巳节祭祀活动的‘兰汤沐浴’的传统。游戏规则是随机抽签抽到一项任务,要带着任务从镇子那头跑到这头,再在渭水里游一个来回,第一个上岸且完成任务的为第一名。
这个游戏若是单独比赛跑步游泳并不难,难就难在要完成抽到的任务,所有人都可以是参赛者,也都可以是游戏的一环,是真真正正的全民同乐!
往年任务中出现过渭水中抓蛇采蘑菇这种神经病的任务!
头发花白镇长捋了捋编成辫子的胡子,点点头,把奖品盒子递给薛洺疏,宣布:“今年的上巳节第一名又是咱们小薛!大家恭喜他!”
此起彼伏的欢呼雀跃沸腾起来。
大壮用手肘戳戳薛洺疏,看看他抱着的盒子,抿抿嘴,示意他分享。
薛洺疏如临大敌,紧紧抱着盒子,一个劲的摇头,口语:我的,都是我的,不给不给就不给!
大壮口语:小气。
薛洺疏做着鬼脸,吐吐舌头,宝贝的护着盒子。
镇长手心朝下示意安静,大家都摩拳擦掌,只等着一声令下了。
“今年的上巳节祭祀活动,正式开始!”
“噼里啪啦……”
一阵鞭炮声,在前呼后拥中,大兴镇的上巳节进入**。
镇长和蔼可亲,说起话来让人如沐春风,他接过递过来的披风给薛洺疏穿上,说:“一会儿来家里吃饭,你伯母一大清早就起来,忙前忙后的,准备了一大桌子你喜欢吃的东西,说是给你庆祝!”
“小薛不冷。”
镇长不容拒绝的依旧给他系好,说:“到底才三月,一会儿该着凉了,赶紧去把这身湿透的衣服换下来。”
薛洺疏乖巧的点点头,笑的阳光明媚。
等镇长一行离开了,薛洺疏抱着奖品盒子,蹲在莫怀章的身旁,把盒子往他跟前凑,献宝的拿出一块糕点递到他的嘴边,说:“兄弟,这个淮山糕特别好吃,分给你一半。”
莫怀章微微回过神,看了一眼那块自己用命换来的,金贵雪白的淮山糕,一巴掌把薛洺疏手中的糕点打落,没好气的说:“你就为了这么一块破糕点不要命的往渭水里跳?”
薛洺疏也不恼,把掉在地上那块淮山糕捡起来,珍而重之的擦了又擦,嘀咕:“生气也别拿粮食出气嘛……别人要我还不给呢。”
又有些歉意的说:“今天是上巳节,活动是大兴镇的传统,一般大家都不会拒绝,是小薛粗心,没注意到你是外乡人。”
他可怜兮兮的蹲在那里,委委屈屈的噘着嘴,认认真真的说:“对不起……小薛不是故意的……”
“我家草灯,喏,就是这只刺猬,它是山里的灵兽来的,只要有它在,就算不会水的人也能在水里自由呼吸的……”
薛洺疏看着已经快被掐断气,白眼翻了一半的草灯,又见莫怀章红润的双唇,继续说:“我家草灯技术很好的,镇里的兄弟经常……”和他嘴对嘴下水的……
后面的话被莫怀章怒气的凝视淹没在喉咙里,没敢说出声,只能低着头,要哭不哭,委屈巴巴,时不时的抬眸,确认对方是否还在生气。
莫怀章心里堵了一口气,想冲着眼前的人发泄一番,又舍不得,憋的自己都快爆炸了。心道:谁会愿意被一只上古妖兽嘴对嘴亲?还技术好?呸!恶心。又不是你亲自……
瘪瘪嘴,只觉得好没意思。
缓和了好一会,看着对方的头顶都快低垂到地下了,大约是觉得自己反应过度了,莫怀章泄气的叹了口气,软了语气,说:“那块糕点脏了,别要了。”
又怕薛洺疏不同意,抢先把糕点夺过来,在薛洺疏灼灼目光中扔进渭水里,说:“一会儿重新给你买。”
薛洺疏也不多言,反应慢半拍似的把宝贝的点心盒子塞在莫怀章怀里,脱下自己的披风递给他,说:“给你,别着凉了。”
莫怀章狐疑的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眼里写满了:顾好自己吧。
薛洺疏不服的拍拍胸脯:“别看小薛这样,小薛都19了,也就比你矮一点点而已,而且身体特别好,比你这样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结实!”
莫怀章并不反驳,也不去接那披风,依旧靠着渭水岸边的大石头坐着,越是看着活泼开朗的薛洺疏,心里越是难受。
他侧脸看着缓缓流淌的渭水,对岸青翠欲滴,竹影清风。
“你叫什么名字?”
薛洺疏歪了歪脑袋,不妨对方突然发问,却一脸天真烂漫的回答:“小薛!”
莫怀章依旧看着对岸,摇摇头,说:“我是说你的名字。”
薛洺疏鼓着腮帮子,嘟囔:“小薛就叫小薛嘛,大家都叫小薛小薛的。”
莫怀章眼底盈满了哀痛,看着宽阔的渭水苦笑:“我送你一字可好?”
薛洺疏:“?”
“离离蔚蔚,乃在霞气之表。”
莫怀章回过头来,眼眶有些泛红的看着薛洺疏,问道:“离蔚,可好?”
薛洺疏微愣,点头笑道:“好!以后小薛就不是小薛了,小薛叫离蔚咯!”
那样无垢的笑容,仿佛梨山山巅终年不化的白雪,化作了春日的冰棱柱,将莫怀章扎的千疮百孔,透骨冰凉。
薛洺疏兴奋的摇头晃脑,端着糕点,抱着披风,说:“兄弟,小薛带你去换身衣服吧,不然要着凉了。”
莫怀章点头,也站起身来。
‘啪嗒……’
扇坠从腰间落下,不等莫怀章去捡,薛洺疏眼疾手快的捡起来,放下手中反复端详,莫怀章也不打断,就这么静静的看着认真的他。
扇坠只挂了一颗用凤尾竹雕刻的镂空云螭,云螭中空,坠体是翠竹式样精雕细琢的花样,下方挂着墨绿双流苏穗子。
“好鲜亮的功夫,好漂亮的扇坠!”
薛洺疏赞叹道,将扇坠还给莫怀章,又问:“对了兄弟,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莫怀章微笑的接过扇坠,系在扇子上,回答说:“李贤,李明允。”
薛洺疏笑笑,看着莫怀章棱角分明的脸,若有所思,歪了歪脑袋,问:“嘿!这可真就是贤兄了。
他顿了顿,看着他那张萦绕着撇不开哀愁的脸,问:“我们以前见过吗?”
莫怀章摇头:“未曾。”
薛洺疏呢喃:“怎么觉得贤兄有些熟悉?”
莫怀章假装没听到,反问:“你说什么?”
薛洺疏摇头,说:“贤兄叫起来怪怪的,小薛叫你明哥可好?”
莫怀章点头:“随意。”
薛洺疏抱着东西,说:“走走走,咱们换衣服去,这三月三的江风吹着还有些冷嗖嗖的。”
“嗯,好。”
“你是第一次来大兴镇吗?”
“……嗯……”
“那可真是巧了,今天是上巳节,可热闹了,一会儿小薛带明哥好好玩一玩!”
“……好……”
“贤兄怎么有些兴致缺缺?是不喜欢热闹吗?是不是小薛自作主张惹你不快了?”
“并非,我很想你带我去玩一玩。”
………
二人并肩走在渭水畔,说着相似的话,做着相似的事,就像每一次初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