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洺疏沉浸在自己患得患失、大喜大悲之中,心中有无数的话想问莫怀章,可是他知道,他根本得不到他的回应。
以钉锁魂,以杵轮回。
用自己的身体作为代价,让时间逆转,只为让我能得到喘息的机会。或许你知道,若是能重来一次,以我的性格,一定会抢先杀了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在夹缝中生存下来。
重生后不论我做什么,你总是适时出现在我身边。不问情由为我夺得金乌尾羽,在我灵力阻滞时护我周全,你是想在剩下不多的时日里,留在我身边,是吗?
你这般的情深义重,我又怎能辜负?让你做你不愿做的事,说不愿说的话?
既然如此,当初的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就是永不见天日又如何?
我便陪你将这场戏唱下去,我依旧是那个重生后一心复仇的薛洺疏,而你是什么都不知道,身体枯竭、命不久矣的莫怀章。
这次换我守在你身边,上天入地寻找破解你如今困境之法。
只是这一次,我却不愿意用我的生命去换取你的悠长岁月。被欺瞒、背叛,生者的孤独、痛苦与折磨,我一个人知道便足够了。
薛洺疏暗自下了决定,耳边响起埙声,哀怨惆怅。
月下的莫怀章,一身白底淡灰,浅灰色的发带随风而起,端坐在轮椅上,手中握着紫陶埙,娓娓吹奏。
埙声哀伤,时而欢快,时而明亮,仿佛是在诉说一段年少青涩的情爱,却遭遇了突如其来的变故,美人香消玉殒,生者形单影只。
随着乐曲声,炽凤羽在焦土中破土而出,露出青翠的嫩芽,又快速长大,绽放出洁白绚丽的美丽花朵,在月夜中盈盈绰绰。
无数的光点从织凤羽的花心脱离,与半空中汇聚成女子。女子身着男装,骑着高头大马,梳着高髻,珠翠满头,笑容明媚,狩猎出行。
埙声停止,光点在空中渐渐消散,莫怀章泪痕划过侧脸,藏在发丝中,他握着紫陶埙的手放在腿上,仰头叹息。
“婉儿,成片的炽凤羽是你的最爱,我在大明宫亲手为你种下的那片炽凤羽不能为你带去黄泉。此刻,便用这一片,送你与太平魂归一隅。”
莫怀章一身悲伤,而且是为了一名女子,看起来和他关系十分亲密的女子而伤心。
在一旁的薛洺疏不吃醋是假的,他明白为何莫怀章在看到‘烟霞问讯,风月相知’四个字时会那样反常。
心道:就那样喜欢她吗?也是,与你初见时你也是失魂落魄,好像丢失了全世界一般的模样,那个时候是不是就是婉儿去世了,所以你才出来散心?
他走上前,蹲在莫怀章身旁,扶着他的轮椅,问:“你喜欢她,婉儿,对吗?”
莫怀章嘴角含笑,萦绕了悲痛,慢慢的说:“第一次见到她,她站在母亲身后,遗世独立、才情出众,让人移不开眼。这是年少的第一次悸动,随后我的目光便不可抑制的追逐在她的身后。”
“可她早已经心有所属。”
他看起来沉湎在过去中:“太平在白鹿间出家,道号太平,她便求了母亲,在白鹿间对面的宛委山中修行。”
晨曦从远处而来,远眺苍翠如昔的宛委山,他默默地念叨:“潇湘水断,宛委山倾。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他抚摸着手心的紫陶埙:“这是她送我的,在去宛委山之前。”
脸上泛着柔情:“她幼失所怙,没入掖庭,一辈子都在用自己的才华改变命运,追逐所爱。我想,她为太平而死的时候,一定是心甘情愿的。她的一魂一魄看着太平苦守着白鹿间走入歧途,那是多么的绝望,才会用自己仅存的一魂一魄与百妖交易。”
眼泪划过面颊,他收了紫陶埙,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换上凄凉,问:“先生还想问什么?”
一句‘先生’,无形之中划开了他与薛洺疏之间的距离。
他心底明白,他和薛洺疏早就不可能回到从前,回到他们俩初见,初次心动,初次送他云螭的时候。
初见时候的薛洺疏,玉带白衣,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意气风发,剑气盎然,站在渭水边,笑称:“怀章公子亲临圣神教,可谓蓬荜生辉。”
明明是那样的敷衍与客套,可总让莫怀章无法忘怀。
他说山中的翠竹好看,可惜不能随身带着。他便用翠竹雕刻了一只云螭送给他做扇坠。
初学的手艺不精,云螭粗糙,送出扇坠时是那样的笨拙又腼腆,指尖的伤口让他心疼不已。
他在春日里送他一只柳絮,洁白如雪,放在中空的云螭中,说:这颗救命的柳絮虽说是萤烛之火,但也能救急。
之后发生了太多的事,明明是他怀揣着目的靠近,另有所谋,却在点滴的相处中,不知不觉交出了自己的真心。
他为他第一次反抗母亲,遭到杀身之祸,从此委曲求全、忍气吞声。只求能近水楼台,在不断反复的际遇中寻找浴火重生的机会。
他与婉儿一样,成功了,可是也走向了相同的结局——默默地藏在阴影中,落寞舔舐自己的伤口。
他在心里叹气:大概也不剩几个日夜了,等我死在你的跟前,让你释怀,让你解气。你逆转了炉鼎的宿命,从此重新去追寻你想要的日子。
薛洺疏不知道莫怀章在想什么,只当他是想起了早逝的白月光,心里冒起酸泡泡。
又见他一身落寞,只能插科打诨道:“你已经是小爷的人了,还想着白月光,懂不懂什么叫洁身自好?”
莫怀章只能苦笑。
薛洺疏无所谓道:“谁还没有几个白月光,朱砂痣?死了就死了,至于如此伤心吗?”
莫怀章看着他,好一会儿,问:“涸泽也是你的白月光吗?”
薛洺疏微怔,不疑有他的说:“小爷的白月光可多了。”
反应过来才惊觉,他莫非在吃醋?
转而换上坏笑:“明哥吃醋了?”
又软了语气,好言好语的说:“他只是同我一起长大的……”
莫怀章打断他:“青梅竹马。”
薛洺疏非常肯定莫怀章肯定是吃涸泽的醋,想起在客栈时周全不露的莫怀章见到涸泽时那样的不悦。
心里乐开花,又怕他想着婉儿伤心,便继续转移话题,添柴加火:“自然是青梅竹马,穿一套裤子睡一张床!”
莫怀章低头:“哦。”
薛洺疏也舍不得把人欺负过头了,捧着他的手,柔情蜜意的说:“不管以前我身边有多少人,现在和以后都只有你。”
莫怀章看着他认真的脸,发誓一般的态度,抽出手,手指摩挲在紫陶埙的炽凤羽雕刻上,浅笑:“先生的情话脱口便来,大约不消多时,就能骗得我死心塌地,始乱终弃。”
听着翻旧账的话,薛洺疏简直想重新启动轮回杵,把嘴欠的自己抽几个耳光。
他站起身来,拍拍自己的肚子,说:“等小爷给你生一窝,再把始乱终弃提上议事日程!”
莫怀章抬着头,逆光下的薛洺疏被日光镀上金边,他没来由地问:“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明明知道不会知道真正的答案,明明知道对方肯定是随意找个借口敷衍,明明知道对方怨恨自己想要杀了自己。
可还是想要知道的更多,他怕,他怕他陷入危险,他怕自己力有未逮,如今的他已经没有能力保护他,也没有可以兑换的代价……
眨眼间,眼前的薛洺疏不见了,莫怀章的怀里多了一只奶猫,蜷缩着,不停的往他的衣服里拱。
说是奶猫,又不像,更像是一只不足月的小小白老虎。
周身雪白夹杂着灰黑色的条纹,淡蓝色的眼睛漂亮极了,粉色的肉垫软乎乎的,看起来虎头虎脑。
莫怀章惊讶的一动不动,半晌,才收了紫陶埙,抬起颤抖的手,试探了放在他头上来回抚摸。
他舒服的眯缝着眼睛,又蹭蹭莫怀章的手心。
“涸泽红眸白须,本是最弱的白兔,我虽是白虎,可实为半妖,真身羸弱。我与他生来弱小,在妖界那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时时受人欺负。就像你的婉儿在掖庭一样,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我们互相协助,共患难,同成长,才能有一席之地。”
莫怀章心下了然:怪不得你会被源□□掣肘,一碰触着枝仙剑,手心就被灼烧。你是妖,也是人,所以被源□□控制,又不可以触碰仙界的神剑。
可是,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以前你不曾告诉我,如今你应该是恨不得将我抽筋剥皮。为什么偏偏是现在,才告诉我你瞒了我几十年的事?
大约是知道莫怀章的想法,他回到人形,蹲着,双手放在莫怀章的膝盖上,可怜巴巴的咬着嘴唇,说:“告诉你我的秘密,始乱终弃的事翻篇好不好?”
见莫怀章没有回答,直接上去印在唇上,本是蜻蜓点水,不料莫怀章反手搂着人,扣着他的后脑,狠狠地吻下去,似乎要就地正法。
吻技高超,是他薛洺疏终其妖生都学不会的那种。此刻把他吻的云里雾里,眼里带着**,恋恋不舍的看着莫怀章,手也不闲着,直接往人腰带上扯,大有就地野战的意思。
莫怀章真的要脸,拉着他的手阻止他的行动,瞪了他一眼,把薛洺疏瞪的抱着双膝缩在原地蹲着。
哀怨地嘀咕:“人家额头的伤你也不关心,人家要给你上也不让,这一窝是生不下来了……”
莫怀章满脑子:生!给本君一窝接着一窝狠狠地生!
两个人都意乱情迷可真的就完了,天之骄子的教育让莫怀章始终保持了几分理智,他问:“先生为何告诉我这些?”
薛洺疏猛然抬起头,正常的眼眸发出淡蓝色的光,一闪而过,生气的说:“你再叫我‘先生’,我就去找人开房!”
起身往被忽视很久,躺在地上的织颜,青雀那边走去,走了两步,回头。
问:“方才她说‘李三,你竟如此赶尽杀绝’,她是不是猜到是谁假扮百妖欺骗她?”
莫怀章点头。
薛洺疏继续问:“是谁?”
莫怀章少做犹豫,回答道:“神祗宫宫主绩,也就是曾经的丘神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