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月光笼罩在仙山之中,月色在疏疏密密的林间斑斑驳驳。
与古镇中不见天日的阴沉不同,仙山高耸入云,氤氲雾霭缭绕,又大又圆的月亮触手可及,果真是手可摘星辰一般。
山中苍翠欲滴,林木森森,一片很大的空地被花海包裹,层层叠叠的炽凤羽与凤羽落金池,花色洁白花蕊血红,交错争相开放,香气宜人。
花海中间有一张石床,上面只放了一只琉璃盏,在月光下流光溢彩。
薛洺疏三人躲在一旁的树丛中,静观其变。
他蹲在莫怀章身旁,小心翼翼的拉着莫怀章的衣角,可怜巴巴的说:“别生气了……”
莫怀章从来都受不了薛洺疏的撒娇,他摸摸他的头顶,说:“没有生气。”
薛洺疏一身诚恳,举手发誓地说:“我以为你灵力使用过渡了,才……真的是一时情急,绝对不是想占你便宜。”
织颜在心里白眼翻上天,心道:就你方才那副猴急样儿,谁信你不是想占人便宜?我就纳闷了,虽说怀章公子一向怜悯苍生,也没见涵养能好成这样的。
莫怀章点头,说:“嗯,先生虽然轻浮,到底不是那起趁人之危的登徒浪子。”
织颜:我真的信!
莫怀章又说:“我方才只是一口真气没能提起来,才晕过去。”
薛洺疏不信,小声反驳:“明明你脸都红了,还逞强。”
莫怀章嘴角含笑:“大约是低着头,血脉不畅。”
织颜简直听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示意不要脸的薛洺疏旁边还有一个人。
薛洺疏被打断了,没好气的瞪了一眼织颜,一想到莫怀章对青雀十分的上心,心里就对凤阁鸾台宗没有半分好感,情绪上来,连带织颜也直接怼。
“嗓子不好就去买秋梨膏,搁这儿打扰别人小两口谈情说爱,有点眼力见没?”
放在平时,织颜并不会理会,只是今晚前前后后实在太过挑战三观,把好端端的世外仙姝织颜仙子搞得心态崩溃。
她不甘示弱,反口呛道:“先生,要点脸吧,你自己是男女通吃也好,断袖也罢,圈地自萌去,别去打扰怀章公子。真是癞蛤蟆吻青蛙,长得不花玩的花。”
又嫌恶道:“公子高山仰止,举止优雅贵气,若不是他的一番好涵养,换了谁,早将你碎尸万段百八十遍了!”
这话直接说到了薛洺疏心坎上,他如今不就是一看莫怀章没表情或者微笑,就心里发毛吗?
他们之间没有了在大兴镇的三年,便没有了任何的感情基础,应该说是只有他薛洺疏对莫怀章单方面刻骨铭心的感情。
在薛洺疏看来,莫怀章还是如重生前初见一般,冷漠淡然,神色落寞,仿佛失去了全世界一般的哀怨。
如今病体残躯,更多了几分生无可恋。在黄泉里他不给人好脸色,直把人给气吐血了,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肯定不是什么好印象。
又加上有个青雀在一旁叽叽喳喳,逗的莫怀章笑意不断,虽然他确实是不怀好意、趁人之危要了他。
事后,他倒是能嬉皮笑脸的涎着脸凑上去,但是这样的事,对高高在上的莫怀章来说,恐怕更多的是耻辱。
要是再不借着这事加把劲,这人怕是真的要跑了!
织颜不解气的继续说:“在黄泉妖界语出轻浮、举止轻佻也就罢了,公子那是多好的修养才能不跟你计较?”
“你瞅瞅方才,那般的轻薄于人,将堂堂七尺男子如女子一般的侮辱。公子如今身体抱恙,你不说多加照拂,却如此作践人,你真不配为人!”
织颜难得一口气说这样多的话,甚至连平日里甚少有表情的脸上也挂着愤恨。
薛洺疏被织颜一点一点的数落罪状,脑袋越埋越低。悄悄地打量着莫怀章的表情,却见他毫无帮他说话,或者安慰他的意思,心里更是心急。
难道他真的生气了?不,应该是肯定会生气才对!
他从小养尊处优,是人间的牡丹太子;在玄门时又是上清派行止居士司马承祯唯一的嫡传弟子,修为高深,高山仰止,惊才绝艳,从来都是睥睨众生。却又能怜悯苍生,有教无类,可谓是玄门中的可望不可极的存在。
都怪自己没有早日醒悟!
他在心里狠狠的抽了自己一耳光,转念一想,又十分怨怼莫怀章。
到底是怎样的苦衷,让你当初能对我做出那样的事情来?若不是那些事,我哪里会如此怨恨你,重生后那样对你?若不是那些事,我们本应该游戏人间,是一对神仙伴侣才对。
呵呵……
他在心里苦笑。
不可能的,我从未信任过他,怎么可能和他成为游戏人间的神仙伴侣?
只是既然上天怜惜,让我重来一次,让我能重新布局,将魔头和炉鼎的身份重新洗牌,我必须抓住这次机会,好好待他。
即便不知道到底当初的苦衷是什么,即便这个苦衷从此深埋时空,再不为人知道,也无妨。
莫怀章见他低沉的蹲在那里,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就知道织颜是真的把人说抑郁了。
便转移话题说:“青雀姑娘出现了。”
透过重重叠叠的树叶看过去,青雀双眼无神,茫然的从花海的一侧出现,手里牵着小小的柠檬,往花海正中心的石床走去。
“柠檬!”
织颜小声惊呼,又见薛洺疏依旧低着头还在,失魂落魄的低沉,心中不悦:怎么有这样不负责任的父亲?
一位十分标志高贵的夫人,梳着高髻,周身是泼天的富贵,自天而降。轻轻的坐在石床一侧,指如削葱根,划过石床,床面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莫怀章睁大双眼,满是吃惊,自己驱动轮椅往前走。
“公子!”
织颜蹲在一旁,小声的呼喊,莫怀章毫无反应,头也不回的往前去。
薛洺疏本就蹲在轮椅的阴影处,阴郁的周身长蘑菇,突然沐浴在月光下,有些恍然,抬头却见织颜焦急的脸和已经往花海去了的莫怀章。
他微微蹙眉,心里火大:至于吗?就这么上赶着去救人?
心里吃味,却也怕人危险,一拍大腿,忙不迭的跟上去。
莫怀章的轮椅停在石床前不远处,轻声呼喊,声音低沉,却带了十分的欢喜。
“太平?”
夫人抬起头,宽额广颐,白皙细腻的肌肤在月下恍若仙人,头上一只炽凤羽洁白无瑕,绽放了幽幽香气。
在见着莫怀章的那一刻,她嘴角动动,眼眶微红,盈了半汪水汽。周身的周全与端庄化为乌有,似一位天真无邪的女孩一般绽放了笑颜。
她起身飞奔过来,将莫怀章抱在怀里,靠在他的肩膀:“贤哥哥,真的是你吗?贤哥哥。”
莫怀章眼里含泪,抱着她,轻轻的在她的后背抚摸,温柔的说:“是我,太平,好久不见。”
太平抬起头,有些哽咽的看着他,又见他坐着轮椅,又是一阵啜泣。
莫怀章替她擦了眼泪,笑着安慰:“没事,已经习惯了。”
太平泣泪涟涟的说:“可是贤哥哥是这样的风光霁月,如今却变得这副模样,母后为何这般狠心?”
莫怀章继续安慰说:“母后自然有母后的部署,你在朝中多年,也该知道身不由己四个字。”
太平梨花带雨的脸上挂着懵懂,点点头。
莫怀章继续说:“便不必苛责了。”
太平擦了眼角,根本不把一旁的薛洺疏和织颜放在眼里,她一展笑意,拉着莫怀章往石床边走,说:“贤哥哥,你看这个。”
莫怀章看着那只流光溢彩的琉璃盏,不断的往四周释放怨气,被似苦忧愁的黑雾笼罩着。
微微蹙眉,问:“这只琉璃盏似乎不像是凡间之物,仿佛有很深的怨气?”
太平站起身来,献宝一般的说:“太平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能将这只琉璃盏装满,只等着今夜这样的月色,便能让只残存一魂一魄的婉儿复活了。”
莫怀章眉头紧锁,豁然开朗,问:“苍溪出现婉儿的诗句,是你做的?”
太平满脸的得意,她张开双臂,自然的沐浴在月色下,念道:“烟霞问讯,风月相知。”
“这是婉儿和我同游长宁公主流杯池写下的句子。她是烟霞问讯,我便是风月相知。”
她双手捧心,眼里都是哀伤:“可是她却先我而去了,为什么?为什么那一夜我没有去现场,让那忘恩负义的李三借机发挥,让婉儿替我受了那些罪过!”
她怒而抬头,又换上怜惜:“贤哥哥,你知道这些年我守着婉儿的一魂一魄过得多苦吗?”
“过了今晚,我们便又可以向从前那样,你吹着紫陶埙,我跳着胡旋舞,婉儿在一旁唱诗相和。”
她这般的自说自话,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让莫怀章没来由的紧皱眉头。
薛洺疏虽不知这人的身份,眼见她与莫怀章抱在一起,自然少不了吃醋,可联系‘贤哥哥’‘太平’这样的称呼,便明了了。
眼前这位高贵优雅的美貌妇人,就是那位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镇国太平公主!
心道:想来那‘烟霞问讯,风月相知’便是那位称量天下的女宰相所写。可上官婉儿早在先帝即位之前就已经殒命,为何他说这首诗的作者被当今陛下所忌惮?
莫怀章有些狐疑地问:“婉儿不是早已经去了,你还亲自为她修了陵墓和诗集。按理说应该已经往生,为何会在人间留下一魂一魄?”
太平脸上泛起杀意:“呵!都怪我不争气,败给了李三,让他借机毁了婉儿的陵墓,掘坟曝尸,让婉儿魂魄不宁。”
说着,周身的阴狠让人惧怕,不怒自威:“又叫来了丘神绩,誓要将婉儿挫骨扬灰,当日我命悬一线,不得外出,若不是卿儿及时赶到,恐怕连一魂一魄都不能留下。”
莫怀章心下了然:成王败寇,自古如此。只是……死去尚且不能复活,何况只剩下一魂一魄?
正要开口,一旁闷不做声的薛洺疏说:“从未听说死而复活的,更遑论只剩下一魂一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