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洺疏一跃而起,坐在树梢,翘着二郎腿,从竹篓中拿出一面羯鼓,浑圆的瞳孔漆黑深邃,收缩竖直,仿佛狸猫,在夜色中泛着幽深的蓝色荧光。
指尖轻轻拍打,浅浅的鼓声响起,四周顿时万籁俱静。
摇曳的树枝停止摆动,浅蓝色的月晕出现重影,地面茂密的灌木时有时无,兽人就像是被下了定身咒,停住了动作。
织颜几人茫然收起法器,看着半空中的薛洺疏,又见百妖向她们招手,便也走到树下。
正要张口,百妖竖起食指在嘴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又冲天上抬抬下巴,示意她们放心。
织颜这才略有多余的心思,细细分析来,不觉眼前这位天真烂漫的孩子让人毛骨悚然。
自己与绿沈也算得上玄门中久经历练之人,不敢说见过的惨烈场景数不胜数,至少在玄门中也能名列前茅。即便如此,这样的场景也让自己十分不自在,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可不管是方才以自己为饵抓到兽人,亦或是周围弥漫的血肉模糊的尸骨,这女孩都镇定自若,似乎早已经见惯不怪。
她有些后背发凉:这孩子,也如燃犀一般神秘,或者说,柠檬这孩子,小小年纪,到底跟着燃犀见过多少杀戮?
不仅如此,从头到尾,兽人似乎都没有打柠檬的主意,按理说,妖兽总是偏好孱弱易得手的幼童才对。
她仔仔细细的复盘刚才的打斗,更是十分肯定:若不是淳于烬一声令下,根本不会有兽人靠近燃犀。比起兽人看她们时那样垂涎欲滴、囊中之物、杀之后快的眼神,他们看向燃犀?
等等,兽人似乎从未与燃犀对峙,可以说他们一直在有意回避燃犀的视线。
那是野兽对上位者本能的惧怕和臣服,是带着畏惧、低垂的眼神。
她抬头看着半空中的薛洺疏:你到底是谁?竟能让兽人如此畏惧?
月色浅蓝,幽深诡谲。
薛洺疏闲坐树梢,指尖敲击,三两声鼓声下,稀疏的树叶释放天性,上下翻飞,低矮的灌木活灵活现,若隐若现,落叶卷起,随意飘舞。
几缕棕黑色的笋毛躲在落叶之间,以夜色为掩护,随着鼓声进入兽人的身体,一点一点,将心脏包裹。
随着鼓声渐渐密集,兽人从静止,变得急躁,变得焦虑,变得痛不欲生,嘶哑的声音好似被东西堵住,张大了嘴巴,鲜红的血液与唾液纠缠在一起,从嘴角流出。
双眼瞪大,充斥了鲜血,痛苦的蜷缩在地,用双手在浑身上下抓出道道血痕,痛不欲生的在地上打滚,七窍流血。
薛洺疏心中冷哼:哥哥,想试探本座的修为,本座怎可让你失望?
‘嘭!’
几声鼓声落下,薛洺疏眼中带了一丝翠色光晕,冷面睥睨,脸上挂着邪气,冷笑涟涟,手心向上托起,手心中一个淡灰色光圈发着闪闪荧光。
薛洺疏明明已经没有在击鼓,可鼓声却并没有停止,让织颜几人摸不着头脑。
这鼓声却与之前那样淡淡的、摄人心魄的鼓声不同,是沉闷的,破碎的,绝望的。
声音此起彼伏,渐渐变大,百妖看出她们的疑惑,说:“是内脏破碎的声音。”
奶声奶气的声音从这样一个小女孩嘴巴里说出,竟然带着雀跃,把几人怵的头皮发麻。
内脏爆裂的声音代替了鼓声,一声一声,是兽人的内脏被竹篾绞碎爆裂的声音,声声弥漫,让织颜几人眉头紧锁,不忍卒看。
薛洺疏兀自紧握手心成拳,将淡灰色的光晕消失在掌心,上千兽人霎时化作血色烟雾,消失在林中。
四周恢复了正常,依旧是那个鸟语花香、茂密的桂圆林,正在月光下静谧的沉睡。
淳于烬七窍流血,睁大了双眼躺在地上,已经去了大半条性命。
薛洺疏自然是不在意,高高在上,突然眉头一皱,从高处坠落。
“先生!”
织颜心中一紧,忙御风而起。
一道藤影凭空而出,容貌俊秀、举止端庄的莫怀章素衣白裳,端坐藤上,怀里抱着双眼紧闭的薛洺疏。
他面冷如水,不悦的抬手将他脖子上的栖霞令取下,在手中化为乌有。
眼神犀利,睥睨众生,不怒自威,好似在质问:何人敢伤他分毫。
他多么想就这样停在半空,怀里抱着安静乖巧的薛洺疏,享受难得的二人独处的时光。
事与愿违,藤蔓从半空下来,化作轮椅,莫怀章怀里抱着薛洺疏不放,说:“几位仙子有礼。”
织颜几人也回礼,织颜问:“甚是有缘,竟在苍溪碰见公子?”
莫怀章知道她言语中的怀疑试探,便大方地说:“本就是病体残身,四处走走,听闻苍溪风景如画,不可错过,尤其是那峨眉金顶,日出时似佛光普照,因此而来。”
他看看怀里的人:“却不想又遇到几位,玄门缘分,果真不得不信。”
他抬起头看着织颜,满脸真诚,带了几分疑问:“听城里的小贩说仙子今夜在此布阵除祟,怎么却困在结界中?连燃犀也如此这般?”
织颜简单将发生的事叙述了,莫怀章认真的听着,时而点点头,豁然开朗道:“幸好剩了个要死不活的淳于烬。”
绿沈当即明白,寻求同意的看向织颜,得到首肯,拈诀起符,将一道朱砂绘就的箴言符篆推向地上的淳于烬头上,融进脑中。
绿沈问:“兽人可是你豢养?”
淳于烬被符篆操控,只能回答:“是。”
“豢养所谓何?”
“炼化。”
“你知道如何炼化兽人为炉鼎?”
“知道。”
织颜在绿沈耳边小声提点,绿沈点点头,继续发问。
“薛洺疏是否已经丧生?”
“不知。”
“薛洺疏乃是圣神教教主,独居华不注,你怎会不知?”
“薛洺疏从来醉心修真,痴迷寻访名花仙草,当日选他做教主不过是看他修为高深,以作震慑玄门之用。不过接任教主之位第二年,他便外出寻访玉簪山,自此了无音讯。”
“焚烧钟书阁、血洗圣神教的是谁?”
淳于烬毫无血色的脸上十分难看,闭口不言。
织颜和绿沈当即对视一眼,当即明了:箴言符篆让人知无不言,身中此符篆,除非有修为更高者提前下了禁令,中符者在施术者跟前无所遁形,不得撒谎。
又问:“何处得来的兽人?”
淳于烬依旧不能开口。
绿沈继续追问:“何人指示你豢养兽人,为祸苍溪?”
一只苍老的手从淳于烬身后的虚无结界中伸出,拉着淳于烬的肩头,不等织颜等人一把将人带走。
青雀说:“早年多有听闻,说薛洺疏乃是魔教第一头子,为祸人间,无所不为。如今看来,却是被这淳于烬当了幌子,无辜受了这么多年的谩骂,实在是冤枉。”
织颜对莫怀章自然心存疑虑颇多,不愿多言,转移话题说:“公子如此抱着先生着实不便,不如请那边那位兄台搭把手,背着先生,先去客栈落脚?”
那人前倨后恭的小跑过来,要去拉薛洺疏,被莫怀章侧身闪开,连薛洺疏的一片衣角都没让人碰到。
只把薛洺疏抱得更紧了,对织颜说:“仙子请带路。”
织颜前方带路,不由自主的悄悄多看了几眼身侧的莫怀章。
神情自若,淡然而处,抱着薛洺疏的模样更像是得到了失而复得的宝贝。
周身的温柔,眼神中的甜腻已经饱满的四处倾洒,眼看就要拉丝了,时而抬起手捋捋薛洺疏额角的鬓发。
‘怀章公子真的好这口’的想法前所未有的坚定在她的心里。
莫怀章看着怀里依旧沉睡的人,轻柔的抚摸在他的脸颊,心道:所以说不能离开太久,灵力受阻,可大可小,离蔚,还是如此这般的调皮。
他点了点薛洺疏的鼻头,宠溺的笑着:在大兴镇等不到你,就知道你肯定来苍溪了,果然又是跟这个女人撇不开关系。
有时候我在想,你在昭陵玄宫跟我说的,到底几分真几分假?或许一直以来都是在利用我?
嘴角挂着浅笑,眉眼里蕴含着柔情:算了,利用也好、试探也罢,只要你喜欢的,我都不遗余力为你夺来,除了……
他眼神犀利,仿佛一柄弯刀,狠狠的看着织颜的背影,冷漠异常,微微收敛神色,醋上心头:上一次在神臂城不过一面之缘,她便能在九嵕山那样护着你,你却一句交浅言深便把我打发了。如今好不容易重生,还巴巴地跑来苍溪帮她除祟,交浅言深?呵!
莫怀章微微蹙眉,喉咙中堵了一口铁锈,让他实在难受,心道:篡改箴言符篆读取的记忆,实在是有些消耗灵力,此番怕是灵根又要枯萎好些了,不知还剩多少时日能陪在你身旁。
不管你与妖界有何渊源,既然出手了,便要借着兽人的契机,一举斩断你与炉鼎、魔头之间的任何联系,从此不用带着这张蚕丝面具出现在人间。
…………………
暗处,一人身着黑白直裰,头戴獬豸发冠,挥挥手,将淳于烬身上扭曲的箴言符篆用二指拈着,扫了一眼,老者的声音带了几分欣赏:“自身难保,还有闲情雅致费这些功夫。”
符篆在他手中化为乌有。
淳于烬稍微清醒,看了看四周,连忙跪在地上:“小的办事不力,请宫主恕罪。”
那人背对着他,抬抬手示意他起来,说:“本宫主命你活捉薛洺疏,你倒好,替姬乌金养起兽人来,你这墙头草做的可还快活?”
淳于烬低眉顺眼,弓着背,说:“小的只求在这玄门夹缝中做个骑墙派,苟且偷生,求宫主成全。”
那人挥挥手,并不多语。
淳于烬躬身作揖,退出大殿,才走了几步,那人问:“炼化兽人是真是假?”
淳于烬停住脚步,毕恭毕敬的回答:“姬乌金在长生门豢养了不少兽人,与沈南星几人修为确实突飞猛进。”
那人点头,说:“去吧。”
淳于烬躬身退出大殿。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赫然便是那久负盛名,庇护天下修士,心怀苍生、白发白须、来去无踪的神祗宫宫主绩!
若真有这好事,怎能少了本宫主一杯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