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心偶炽 第25章 妙不可言

七月的日头很毒，把薛洺疏晒的满头大汗，他背着沉甸甸的背篓，里面装满了新挖的竹笋，和莫怀章一同走回来。

下午的大兴镇很安静，只听见蝉鸣随着热气，一阵一阵的。

一见到人，薛洺疏便屁颠屁颠的侧身，把背篓露出来，炫耀：“大壮你看，小薛和明哥刚刚去挖的竹笋。”

大壮才从地里回来，扛着锄头，挽着裤腿和袖管，腿上有些泥土，把一双布鞋当拖鞋般穿着，看着小薛，忙伸长了脖子看了看，手里拿起一个竹笋，点头夸赞。

“你倒是会寻，这般季节还能挖到这么多新鲜竹笋，伯母知道了铁定要开心好几日。”

薛洺疏得意洋洋，摇头晃脑的说：“那可不！”

又颠了颠背篓，放在地上，说：“挖了满满一背篓呢，你拿些回去呗。”

大壮放下锄头，不客气的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家里那个大肚婆这几天就念叨着想吃新鲜竹笋呢！”

他脱下外套，包了好几个竹笋，薛洺疏又说：“才这几个，多拿些多拿些。”

便抢过衣服，自顾自的把背篓里的竹笋都往衣服里面放。

大壮看薛洺疏装的起劲，也不打断，对莫怀章说：“难为你这几年一直寸步不离的陪着小薛，和他一起的玩伴都长大了，成家立业，实在是没有办法陪他玩。”

莫怀章客套的报以微笑，手心在蹲着的薛洺疏脑袋上摸摸，薛洺疏疑惑的抬头看他。

莫怀章笑的宠溺，示意他继续玩自己的，又说：“为兄的自当如此。”

他呢喃道：“你们都以为他傻，其实他才是看的最通透的那个。”

大壮只知道莫怀章说了什么，却没有听清，正要问，却被薛洺疏把装的满满的一衣服竹笋放在他怀里，拍拍手上的灰尘，说：“吃完了小薛再去挖！”

再拉着莫怀章，挥挥手与大壮告别。

边走边说：“伯母说大壮家这几天就要添小娃娃了，到时候我送什么礼物给他呢？”

莫怀章笑着回答：“便送一筐竹笋吧，多子多福。”

补充道：“我陪你去挖。”

“好呀！”

………………

“哎哟，这打哪儿来的这么多竹笋？”

镇长夫人如获至宝，喜不胜收的张罗着，这些做酸笋，这些做笋干，这些今晚炒着吃……

薛洺疏洗了手，开开心心的坐在桌前，双手捧着脸，对镇长夫人说：“路上碰见大壮，给了他好些，不然整整一背篓呢！”

又说：“都是小薛和明哥去山上挖的！”

镇长夫人明了，不过也借机敲打：“那鹊山上的翠竹指不定是谁家种的，你这三天两头的就跑去给人挖这么多回来，小心被人逮到。”

薛洺疏摇头晃脑的噘嘴反驳：“才不会，明哥会保护我的。”

他看向莫怀章，问：“对不对，明哥？”

莫怀章喝了口水，也递了一杯给薛洺疏，温柔的笑道：“对，一定会保护好离蔚的。”

镇长夫人把竹笋放在盆里，说：“你呀，就知道整日缠着阿贤，万一那天阿贤走了，看你习惯不习惯。”

说着，端着竹笋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薛洺疏和莫怀章。

不等薛洺疏开口，莫怀章坐在他身侧，抬起手放在他的脸颊上，深情的看着他，说：“不会，我不会离开你。”

薛洺疏笑颜逐开，猛然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身子微微前倾，讨巧卖乖的冲莫怀章身后，正在掀帘子的镇长说：“爷爷，小薛今天和明哥挖了好多竹笋。”

镇长和蔼可亲的点点头，说：“看到了，小薛真棒！”

又一脸懊恼：“你看我这记性，把烟枪忘在门口了，一会儿老婆子看到又要啰嗦了。”

说着，转身就要出去，被薛洺疏制止，丢下“小薛去！”，便头也不回的跑了。

莫怀章见镇长坐在一旁，几次欲言又止，便开门见山的问：“镇长可有话要说？”

镇长叹了口气，说：“确有话说。”

莫怀章点头，恭敬回答：“晚生洗耳恭听。”

镇长接过莫怀章递过来的茶，说：“这事压在老头子心里多年，一直没敢说，恐引来杀生之祸。”

他顿了顿，继续说：“这大兴镇地处偏僻，自给自足，甚少与外界交流，镇里的百姓从出生到死亡，最远也就走到镇口。但老头子却知道，天下姓李名贤，字明允的，再无二人。”

“所以老头子对外只说称呼你作阿贤。”

他言之凿凿，昏黄的眼中写满了精明。

莫怀章正欲开口，镇长抢过话茬：“老头子并不知道贵人有何目的，但也知道一句话。”

他认真的看着莫怀章，说：“日久见人心。”

“这三年来你隐姓埋名，只做一个平凡人，守在小薛身边，老头子都看在眼里。人会骗人，但是眼睛不会骗人。你看向小薛的眼神充满了情愫，心疼、怜惜又不舍，那不是一般兄长看弟弟的眼神，反倒让老头想起年轻时候和老婆子在一起的往事来。”

被当面拆穿，莫怀章并不觉得羞耻，反而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当场承认：“是，镇长眼明心静，晚生对离蔚确实存在不伦之爱。”

镇长看了莫怀章的模样，就知道他是误会了，笑着挥手，说：“你误会了。”

解释说：“不伦，何为不伦？便为了天底下所谓的伦理，葬送了多少痴情男女？”

他苦涩的笑着，带着脸上久经风霜的皱纹，写满了对不公命运的控诉。

“知道为何我与老婆子无儿无女吗？知道为何独独我知道你的身份吗？”

他站起身来，打着哑谜，说：“我和老婆子到大兴镇定居之前，听过内侍的鼓声，隔着宫墙见过野狐落的绝望。”

他拍拍莫怀章的肩头，只说：“我两个老人家不能照顾小薛一辈子，希望你能好好待他。”

便悄然从房间里离开。

莫怀章一个人坐在屋内，看着杯中倒影的自己，陷入沉思：近日来关于炉鼎之事在玄门中传的沸沸扬扬，稍不注意，便又会重蹈覆辙。

师傅呀师傅，您这不着调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收一收，说话说一半，做事做一半，您哪里是行止居士，根本就是行半居士。

张口一句轮回杵、锁魂钉、百妖先生，却不告诉徒儿去哪里寻找，白白浪费了这三年多的时间。

“谁在呼唤吾？”

四周突然暗淡，清亮的女声在四周拉起回音。

莫怀章皱着眉头，抬头四处张望，原来是一个古香古色的店铺，柜台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店内的物品琳琅满目，摆放的乱七八糟。

‘嗒……嗒……’

指尖敲击在木桌上的声音吸引了莫怀章回头。

一张放大的异瞳狸猫脸与他近距离接触，惊的他屏息敛声，大气都不敢喘，只感受到狸猫细长的胡子随着呼吸，扫在他的脸颊上，酥麻发痒。

百妖伸出爪子掐着他的脸颊，上下打量，这才放开，转眼闪现到了柜台前，自言自语道：“这皮肉倒是新鲜。”

厚厚的猫垫撑着下巴，看的莫怀章十分想上去捏一捏，只是心中满腹疑惑，不敢轻举妄动。

心道：以我的修为，竟然能悄无声息的将我纳入结界，这只狸猫到底是什么妖物？

百妖张开双臂，微微鞠躬，波浪形的狸猫嘴带着笑意：“欢迎来到百妖坊，请问有何需要？”

莫怀章张口结舌，强作镇定的问：“你，你是百妖先生？”

又说：“不仅是狸猫，还是一只母猫？”

百妖不悦的勾了勾手指，一只拂尘从莫怀章身后打来，正中后脑勺：“吾不仅是狸猫，还是母猫，碍你什么事了？有屁快放，迟了关门。”

莫怀章惊觉失礼，揉揉被敲打的后脑勺，连忙拱手道歉：“先生见谅，在下唐突。”

百妖挑眉，单手托腮的说：“可不是唐突了，还说什么牡丹太子，也不过就是个乡巴佬，说吧，什么事。”

莫怀章平日里高高在上惯了，从不曾被这样怠慢，此刻竟也不计较，连忙说：“在下有一个朋友，身受炉鼎之苦，如今已经是第七世，若是不能找到破解之法，恐怕只能落得形神俱灭的下场。”

百妖漫不经心的说：“你师父不是让你去找轮回杵和锁魂钉吗？”

莫怀章稍作诧异，心道：这百妖先生果真是无所不知。

便也不加隐瞒，说：“师傅确实这样说过，但在下实在不知何处能寻得，便是寻到了，也不知该如何使用，还请百妖先生赐教。”

百妖神色阴森，暗下声线，说：“百妖坊规矩，太子可知道？”

莫怀章点头：“有所耳闻。”

百妖又问：“你打算用什么交换？”

莫怀章张开双臂，坦然道：“只要能救他，予取予求，绝无怨言。”

百妖饶有兴致的摩挲着下巴，意味深长的拉着尾音：“哦？想不到太子也如自己的亲戚那般，为了个男人舍生忘死。”

打趣归打趣，又问：“百妖坊自来公道，一命换一命，便是不知道太子舍的不舍得？”

莫怀章坚定不移的点头：“只要能救他，便是永落轮回，万劫不复，在下甘之如醴。”

百妖从柜台下摸摸索索的掏出一把十分普通的匕首，扔给莫怀章，笑道：“太子长身玉立，相貌绝伦，眉分八彩利剑，目若九天朗星，若是此后成了只残存意志的活死人，当真是可惜了的。”

莫怀章听着，勾不起心中半点涟漪，一门心思看着手中这把轻飘飘的匕首，抽开一看，原来是一尾焦黑的凤尾斑竹做成，心中甚是疑惑。

百妖解释说：“这叫郁离匕，它会指引你寻到那两件东西。”

莫怀章心道：郁离，便是竹子，他修的便是天下翠竹。

百妖眯缝着双眼，浑身充斥着危险，说：“当你下定决心，手握刀柄，它会告诉你该如何去做。但是……”

她顿了顿，又说：“但是到底能不能救到人，便只能看你二人的造化。”

莫怀章点头，紧握着郁离匕，眼中坚定：“在下知道，宿命不可逆，就算依靠法器，也只能逆转时间。”

他看着手中的匕首，自言自语：“再来一次，这一次一定能将你从泥淖中拉出来。”

百妖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也不多言，挥挥手，熄灭了柜台上的油灯，四面一片漆黑，百妖的声音在莫怀章的头顶响起。

“当你手握郁离匕，代价便开始索取，直到一点一滴割断浑身筋脉。”

莫怀章紧握郁离匕，心中燃起无限希望：离蔚，等我，这一次一定能成功！

………………

百妖百无聊赖的坐在百妖坊的屋檐下，倒了一杯茶，送到嘴边，自言自语：“这老头也真是不容易。”

看着不远处白须白髯的司马承祯，身着藏蓝色道袍直裰，挽着子午簪，发梢有些凌乱 ，正在给一望无尽的向日葵花田除草。

嘴角勾着狡黠：“就算你不来找吾，吾也会出现，毕竟，靠的太近，避无可避。”

她嘴角上扬，阳光刺的她眯缝了双眼，慵懒的躺在榻上，深不可测道：“缘，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