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是被打翻的浓墨,泼满了维港两岸。而墨色之上,是泼天的富贵,也是燃烧的资本,更是无数霓虹与灯牌构成的、永不落幕的黄金舞台。中环的摩天大楼群灯火通明,冰冷玻璃幕墙反射着无限璀璨,也隔绝了人间烟火,并划分着因权力显现出的绝对疆域。
空气里浮动着香槟的气泡,雪茄的醇厚,以及若有若无的、专属于金钱与**交织而成的特有气息。
“远东皇玺”银行亚太区年度慈善晚宴,正在维港之滨某家顶奢酒店的无边泳池露台举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每一个微笑的弧度都经过精心计算,每一句寒暄的背后都可能藏着数亿的生意。
顾澂站在露台稍显僻静的一角,身后是喧嚣名利场,眼前是倒映着万家灯火的深港海水。他身着一套剪裁极佳的炭灰色定制西装,袖口处一对铂金袖扣纹丝合合,折射出冷硬的光芒。他指尖夹着一支并未点燃的细长雪茄,更像是一件装饰,与他整个人的精致和昂贵融为一体,但却缺乏着温度。
一名助理悄无声息地靠近,低声汇报:“顾先生,锦华纺织的林董又来电恳请,希望我们能再提高一些授信额度,帮他们渡过这次难关。”
顾澂的目光依旧落在远处海面偶尔滑过的观光游轮上,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告诉他,皇玺不是慈善机构。我们的风评,已给出了最优待遇。”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果宙斯给出了足够诱人的价格,适时放手,对股东而言未必是坏事。”
助理会意,躬身退下。
锦华纺织,一家有着近百年历史的家族企业,传统,守旧,但在港岛老一辈心中颇为分量。如今,它成了资本巨鳄嘴边的一块肥肉。而那头想吞下最凶猛的猎食者,名为“宙斯资本”,其创始人……顾澂的视线微微偏转,落在不远处那被人群簇拥着的焦点之上。
何逸轩。
他穿着一件略显随意的深蓝色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敞开着,露出小半截锁骨的轮廓。没有打领带,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正与几位金融媒体的大佬们在谈笑风生,手势利落,眼神明亮,带着一种草根崛起者特有的、未被完全驯化的野性与活力。像一团燃烧的、无法预测趋势的野火,闯入到了这片被规则和冰冷数字统治的丛林,要将其燃烧殆尽。
似乎是察觉到了这道审视的目光,何逸轩忽然转过头,精准地捕捉到了角落里的顾澂。隔着喧嚣的人群,隔着浮华的灯光,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猝然相接。
何逸轩嘴角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意加深了几分,他对着交谈对象略一颔首示意,便端着酒杯,径直朝顾澂走来。他所过之处,人群自然分开一条道路,目光或敬畏或探究地追随着他。
“顾先生,”何逸轩在顾澂面前站定,嗓音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磁性,以及毫不掩饰的锋芒,“一个人在这儿欣赏夜景?看来锦华这盘小菜,还入不了您的法眼。”
顾澂缓缓转身,面容在光影交错间更显清俊,也愈发冷峻。“何总说笑。”他声音淡漠,“我只是不习惯过于拥挤的空气。”
何逸轩低笑一声,举杯向前,轻轻碰了碰顾澂手中那杯几乎未动的香槟杯壁。“叮”的一声脆响,清晰得仿佛敲在人的神经上。“是么?”何逸轩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亲昵,“可我听说,远东皇玺最近的动作不小啊。顾先生,这一局,你输定了。”
维多利亚港的夜风适时掠过,带着咸湿的水汽,吹动了何逸轩额前几缕不羁的黑发,也掀起了他衬衫的领口,隐约可见线条流畅的颈项与锁骨。
距离太近了。近得顾澂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木质香调的古龙水,混杂着一丝威士忌的醇烈。
顾澂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恢复常态。他迎上何逸轩灼灼的目光,眼神平静如墨潭。“资本市场,没有定数,只有变数。何总言之过早了。”
“我就欣赏顾先生这份无论何时都滴水不漏的冷静。”何逸轩笑容不变,眼神却漆利如豹,“不过……”他话语微顿,目光在顾澂毫无波澜的脸上逡巡片刻,带着一种探究,一种兴味,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猎人看到稀有猎物时的兴奋。
“冷静理智太久了,也偶尔需要情感上的发泄发泄。不然,多无趣?”
顾澂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如同冰川凝视着火焰。
何逸轩也不在意,将杯中残余的酒液一饮而尽,空酒杯在指间灵活地转了个圈。“晚宴太无聊,我先走一步了。顾先生,期待下次……在谈判桌上再见。”
他转身,背影潇洒不羁,很快汇入流光溢彩之中,消失不见。
露台上似乎还残留着他带来的那股灼热又危险的气息。
顾澂垂下眼帘,看着手中香槟杯上那个刚刚被碰触过的、边缘还残留着一点点对方指纹湿痕的位置。他维持着这个姿势,许久未动。
直到一名侍者经过,他才将酒杯轻轻放在托盘上,冷漠的像是急速处理掉一件不要的东西。再次转身,面向那片璀璨而冰冷的维多利亚港。
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个与眼前局势毫无关联的念头。
昨夜,在他中环顶层公寓的书房里,何逸轩以“商讨锦华未来”为名不请自来。那人随意地坐在他惯常使用的那张黑胡桃木书桌边缘,晃着杯中琥珀色的威士忌,谈论着数百亿的收购案,姿态却像是在谈论一场无关紧要的牌局。待他离开后,顾澂在整理文件时发现,那份被何逸轩随手翻阅过、并留在桌上的“宙斯资本”初步收购草案的扉页边缘,清晰地印着半个椭圆的湿痕。
是威士忌杯冷凝的水渍?还是……那人指尖残留的酒液?
当时,顾澂只是用镊子将其小心地夹起,放入碎纸机。在冰冷的机器嗡鸣声中,纸张化为细碎的雪片。
可此刻,在这晚风沉醉的露台上,那个无关紧要的细节,那个带着威士忌痕迹的纸页边缘,却异常清晰地复现在脑海。
顾澂微微蹙眉。
他在投行以绝对理性和精准著称,从而也被人私底下叫过“完美机器”,他从来不慎在意。在过往三十五年的运转中,所有的变量、所有的风险、所有的投资回报,都被他纳入模型,计算得清清楚楚。
可唯独没有计算过,也从不需要计算的这阵阵心跳,因为一个充满敌意突然闯入的对手,而短暂有了失衡失序的代价。
维港的风,依旧在吹,带着入骨的凉意,却吹不散那股莫名萦绕着的、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威士忌与木质香调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