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故事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一切都一目了然。
卫升在官场上爬得很快,没几年便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九提督。
针对一些人的手段血腥残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任霁之知道他这样做,只是想为曾经的一桩冤案沉冤昭雪,只是做法实在太过极端。
任霁之看不下去,担心卫升在这条歧路上越走越远,会逐渐迷失自我。
忍不住相劝,却得来冷言相刺。
他在京城待不下去,就向上请奏去了边疆。
塞外凛冽的寒风似刀,刮在人的脸上生疼。
这里没有商京的温暖如春,没有温柔诗意的小桥流水,杨柳依依,只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荒寂。
这里远离了官场的喧嚣,任霁之的心突然就静了下来。
边塞呼啸的风,把他心里的愁吹向了很遥远的地方,飘飘悠悠,随着北飞的大雁越飞越远,始终落不下来。
他已经没有家了。
任霁之在军营中过得没有烦忧,这里好像他的第二个家,将士们亲切地唤他小将军。
这里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往事纷繁。
他守卫边疆,想着此生都不再回商京也好,就让自己的一生在这大漠中度过好了。
他早年身中剧毒无解,本也没有几年好活了。
后来的事情好像顺理成章一样,却远超他的预期。
他战败,使国家和人民深陷战争的苦难,所有人对他失望,失望痛恨于他通敌叛国,忘恩负义。
他谋逆,挟剑入京,却被卫升领兵镇压。
万民请愿,种种罪行二十六条,他被下入天牢,刑部七十二种酷刑一一加身,也未曾认罪。
直到最后,年少时的挚友,现已变得他认不出模样的九提督卫升,亲自为他行刑。
千刀万剐,凌迟极刑。
三千刀,一刀不少。
他的一生走到故事的终结,本该无怨无悔。
可是任霁之的人生不该如此平和。
一切叙述都少了一个条件。
二十岁的任霁之失去了前十年的所有记忆。
直到死前的这一刻,往事纷繁,全被想起。
故事应该从头来讲,二十岁到二十三岁,任霁之人生的这三年空档期。
商九殷初即位,政局动荡,朝堂暗潮汹涌。
他年纪小,没有这些朝臣的老谋深算,自然招架不住。
没人知道,朝堂百官中,到底有几个暗藏祸心的。
总而言之,小皇帝被阴了一道。
出行时遭遇刺杀,一路逃亡到不知名的竹林里,重伤昏迷,被当时避居竹林养伤的任霁之捡回了家,好好将养起来。
两人在此结下了短暂的一段师生情谊。
任霁之是在失踪的第二年捡到重伤的小皇帝的。
他那时还没有忘记一切,避居在竹林里。
一日外出,意外发现了昏迷的商九殷,一时恻隐,将这个天大的麻烦捡回了自己的竹屋。
而任青安重生的时间段,就是距离这件事发生的前四个月。
前世的任霁之远没有现在的他幸运。
他重伤被追杀,意外跌落悬崖,那是一个缓坡,任霁之没有死成,却也重伤。
他不敢死去,于是生生在谷底熬了三个月。
期间没有任何人发现他,任霁之躺在原地,渴了就喝露水,饿了就忍着,或是掘食野草。
他伤的要比现在的任青安重得多,而且伤到了声带。
在谷底无望的三个月中,他能听到偶尔有行人路过,却发不出声音去求救。
看着希望一次又一次地和他擦肩而过,那是比无望更让人心生绝望的事。
不知道究竟凭着怎样坚强的求生意志,任霁之活了下来。
他放不下孤苦无依的妹妹,也放不下京中一二好友,所以不忍心死去。
只是后来回来他忘记了所有,忘记了自己的执念,忘记了他为什么要坚持下去。
前世任霁之在谷底的第三个月,终于能够走动,他漫无边际地走着,走到了这个破败的竹屋前。
和现在的任青安一样顿在了原地。
往事好像仍在昨日,历历在目,只是现在的他比前世更早地走到了这间旧屋前。
任青安生自书香门第,他有一个罢朝不为官的祖父,老人家任性,看不得朝堂的污浊,罢官还家隐居在了这里。
这间竹屋是他那个性情温雅和善的父亲,遣来一大家子人,用林子里现有的材料一点点盖起来的。
任青安隐约还有一点印象,那时年幼的他也想要帮忙,哼哧哼哧抡着一个小斧子去砍竹木。
半天没把竹子砍破一点皮。
祖父看后哈哈大笑,向来稳重的父亲也露出一点促狭的笑意,母亲怀中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妹妹,笑得温柔。
小青安放下手中的小斧子,飞奔向母亲,娇气地喊累。
那是任霁之最无忧的幼年时光。
光阴温柔如流水,缓慢向前流去,让人感受不到岁月的无情。
他曾在竹屋中玩耍,读书习字,一大家子逢年过节便会来竹屋里齐聚。
这间竹屋里留下了很多年少时任霁之成长的痕迹。
他也曾天性率真,没有后来的喜怒不形于色。
做事百无一漏,事事都要算计。
勾心斗角,明枪暗箭,太累。
可惜往故早就回不去了。
祖父逝世后,这间竹屋便空置了下来,家中渐渐再无人踏足。
竹屋落了灰,在经久的岁月中,被风雨侵蚀的不成样子。
竹木腐朽,屋顶漏雨,这是一间被所有人遗忘了的居所。
任青安也以为自己忘了,直到重新站在竹屋前,往事历历在目,恍如昨日,令人心生怅惘。
重伤的任霁之来到这里,一梁一柱,亲自修葺了这间破旧竹屋。
进程缓慢,怡然自得。
在失去记忆前的最后一年,任霁之给京城传了自己仍然安好的信件,就避居在这里养伤。
他伤了声带,口不能言,但也无妨,本就无需和任何人交流。
任霁之经常去离此最近的市镇采买生活所需物资。
久而久之,镇上所有人都知道了很远处的那片竹林里,隐居着一个怪人,从不开口说话,大家亲切地唤他青竹先生。
京城亲友安好,任霁之终于安心。
他生活在这个充满温暖回忆的地方,静静感受着记忆的流失,心中空荡荡的,不曾感到难过。
他把难过悲伤的事都忘了个干净。
忘了那个烈焰高涨的夜晚,家中亲人死半,鲜血染红视野。
他也忘了妹妹死前朝他笑得温柔又悲伤,眼中含泪:“阿兄,你别为我的死难过,歉疚自责于此,我从未怪过你。”
任霁之在很久之前就开始忘记了。
他最开始忘记的是他的妹妹,他忘了记忆里那个古灵精怪的妹妹早已死去。
他对记忆信以为真,跌落崖底时,还坚信着妹妹还在家中等他回家。
回忆为他织起了一张名为欺骗的温柔大网,任霁之跌入其中,挣扎不出。
他忘了很多事,忘了自己从没有向商京传信,这里闭塞不通,又哪里有驿站可以传递他带着思念和牵绊的心事呢?
这是他记忆里早已发生的事。
任霁之很聪明,他早已察觉出了记忆的不对,只是不愿醒来,自欺欺人。
大脑为了补全逻辑的漏洞,很多他以为刚刚发生的事,其实都被更久远的记忆所替代。
他没有传信,也没有收到京城亲友一切安好的回信。
任霁之太聪明,以至于信手编织的毫无错漏逻辑的回忆,成功把他的大脑蒙蔽,泥足深陷,沉溺其中
任霁之是在失去所有记忆前捡到商九殷的。
他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却没有点破。
他也选择了隐瞒自己的身份,易了容遮了面,且他的声带一直未好,轻易不开口。
他让小皇帝以青竹先生相称,授其为君之道,教其明辨是非得失。
任霁之是在培养一位自己心目中的明主,期待这位少年能挽回这个国家的将倾之势。
兴利除弊,以膏泽斯民。
他们的这段师徒之缘很浅,本就建立在互相欺骗隐瞒之上。
浅到不堪一击,分离后就失散于这阔大天地,他日相见故人仍未相识。
边疆失踪多年的少将军回来,成了旁人手中驱使的一把没有感情的刀。
他失了数年的记忆,性情大变。
独断专权,罔欺人主,把朝堂搞得一片腥风血雨,怨声载道。
弹劾的折子上了一道又一道。
幼帝忌惮但却无可奈何,他仍在韬光养晦,实力低微。
在外人眼中,他是一个任人摆布,没有权力的傀儡皇帝,更遑论反抗这样一个手握大权的佞臣。
商九殷没有认出这个性情大变,恶贯满盈的佞臣,是竹林里那个清雅温润,一身风骨的老师。
任霁之没了数十年的记忆,却仍还记得这个学生。
他没有相认的打算。
就让小皇帝记忆里的那个他,永远干净美好吧,他任霁之不能污了青竹先生的清名。
任霁之初一回归,就代领了刑部之职,解决了一个前朝罪臣之子。
夏侯玄。
其父因结党营私被下诏狱,夷其三族,却还留有这么一个余孽。
任霁之从一场大梦醒来,便听到这样一个命令。
他神情漠然,心中毫无波澜,躬身行礼:“遵命。”
他成了一把没有感情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