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门派内,尸横遍野,血已流成河,无论哪方修士都是伤亡惨重。
但总的来说,还是讨伐大军略胜一筹。
都道:“擒贼先擒王”,苏士渡这个首领,眼看也支撑不了多久了,讨伐大军知道,他们的胜利就在眼前,可是身旁的战友的尸体,让他们一个个也愈发的红了眼,疯狂剿灭剩下的不多的苏门修士。
苏士渡按住胸口喘着气,忽见不远处,跑来两个孩子,大点的那个是个女孩,一身红衣,在晦暗的大地上格外亮眼。
两个孩子被一群已近乎疯狂的修士们追着。
“爹爹!”
苏士渡抬起头来,他拿起孤煞,支撑着勉强站起来,胸口仍在淌着血,就如他的生命般,正在一点点流失。
“抓住那两个小鬼,别让他们跑了!”
“苏家就要败了,大家冲啊!别给他们留一个活口!”
苏挽尘认出来,那两个孩子正是曾经的自己和姊姊苏怡。他那时候太小,不知道自己和姊姊正面临着怎样的危机,也未曾知道,他们脚下流过的,是修士们的鲜血。
是以,这件事,给苏挽尘留下的印象并不深刻。
两个孩子朝苏士渡奔去,躲在他身后。
苏怡那时也还只不过是个孩子,惊惧地问道:“爹爹,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又看了看一边,同样深受重伤的江御川,仿佛明白了什么。
“快走,有点远走多远,再也别回来了。”苏士渡胸口已快麻木没有知觉了,四肢都是轻飘飘的,使不上半点力,眼看着后面的修士马上就要追上来了,他贴着苏怡的耳朵,对她说了一句旁人都没有听见的话。
眼见苏怡怔怔地望着他:“爹爹,那你怎么办啊?”
苏士渡扫了一眼已近前的修士,不由地皱了皱眉,急急道:“快走,我马上就来。”说着推了她一把。
苏怡知道这会儿该跑,可是小孩子见了这遍地的鲜血,哪能不吓得腿软,却是怎么也走不动了。
苏士渡头痛欲裂,什么时候不好,偏偏这种时候跑出来,他强撑着一口气,狠推了苏怡一把,小姑娘险些摔倒,他哑声催促道歉:“快点,别愣着!听见没!”说着,扬手一戳,一道灵力擦着苏怡的脸便过去,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苏怡吓得双腿一颤,委屈地喊了声“爹”,慌乱无措地拉起一脸天真无忧的苏挽尘,连跑带拽,踉跄地带着他狂奔向前。
但是,小孩子能跑多快,一会儿,那群修士便追了上来。
苏怡不敢回头,她明白,苏家出事了,父亲身受重伤,这些闯进玄夜冥的人一看就不怀好意,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逃出去。
忽而,身后爆发出一声锐利的巨响。苏挽尘不由停下脚步,回头看去,这一看便着实令他惊到了。
幼年的他笑着喊道:“阿姊,你看,这是什么?”
苏怡被他一绊不得不停下来,回头一望,也是一惊。
放眼望去,满眼是祭红的火焰,那火焰上,都像是要滴出血来似的,光是这么看着,都让人一阵眩晕。
而苏士渡正被那一片火焰包裹着,仿佛熔成了火焰的一部分,那红得骇人的大火更像是从他身上长出来,那将苏氏姐弟隔绝在外的长长的火墙,就好似他的双翅。
那时的苏挽尘还是个小孩子,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看到这壮丽景象很是兴奋,“哇,好厉害啊,阿姊,这到底是什么呀?”
苏怡其实也只比他大几岁,这突如其来的惊变,已弄得她惶恐难安,整个人都处于紧绷的状态,犹如一根绷得紧紧的弦,仿佛再多一分力都要昏厥过去,脑中唯一想法就是护着弟弟,逃离这里,哪还有心情欣赏这骇人的大火。
“下回再看吧,阿尘,我们先走。”她眼神惶急,脸上毫无血色,拉着苏挽尘向前走。
“不要嘛。”小时的苏挽尘撅起嘴不肯走,“我还要看。”
“走吧,阿尘。”苏怡几乎是带着哀求的语气,连声音都在颤抖。
出事了,她知道。
父亲受了重伤,耗尽最后一点力气护他们逃出来,她必须护好弟弟,逃离这里,“乖啊,听阿姊的话啊。”
苏挽尘看了看姐姐,表情似乎有些松动,但仍旧恋恋不舍地望着那边冲天的火焰。
苏怡回过身,蹲下来,与苏挽尘能够相互平视,强自镇定道:“阿尘听话,跟我走,等过一段时间,姊姊再带你看,好不好?”
“好吧”幼年苏挽尘有些失落,但终于还是在苏怡的连哄带拽下跟着她走了。
苏挽尘隐约有些印象,那年漫天的血红火焰,跳动的光影,拉着他狂奔的姊姊……他当时并未意识到情况的危急,几乎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只剩下些模糊的印象。却没想到,这场壮丽盛事他苏士渡以身献祭换来的。
被火墙包围的修士惊惧地喊道:“这是禁术凤栖南天!”
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一听这话,也都不由的战栗起来,火墙之内,一阵骚乱。
方才追着苏氏姐弟的一修士,如见末日般,恐惧地抱住头,蹲在地上,声音里都带上了哽咽:“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办啊,他想同归于尽啊。”
亦有人震颤道:“苏士渡真是人吗,是魔鬼吧,都被命中要害了,还能没事。”
“疯子啊,居然**了!”
当然,苏士渡自己却知道,他不是没事,他已经活不了不了多久了,他如不这样做,两个孩子根本逃不出去。
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头发散乱的披挂着,喘着气。
他是只得将孤煞插在地上,勉强撑住身子。要害被捅,又使用禁术,使苏士渡的身体已经严重透支,嘴角不由地渗出血来。
江御川被他拍上那一掌,虽外观上看是无事,实际上也是受了很重的内伤,随便一动,便是钻心的疼。苏士渡这不知什么掌法,那掌上的灵力好像直刺入灵魂中,将灵魂都撕碎。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知道,苏士渡没用全力,这若是他全力的一掌,也能让自己五腹六脏俱碎,一同命丧于此。
可是他为什么要留他一命呢?
苏士渡整个人都裹挟在火焰中,剩余的那些修士也不傻,看的出来无须他们动手,他的生命也快走到头了,便是跑的跑,走的走,谁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所有人都心力交瘁,没人还有精力去顾及旁人。
“你还不走?”苏士渡很勉强的抬起头看向江御川,他挣扎着冷笑了一声,“等着被烧死吗。”
江御川眸中落上一层暗霜:“我该谢你手下留情吗?”
“千万别谢我。要是我还有灵力,倒是很想把你们都烧死在这儿。”苏士渡几乎是伏在地上,仿佛一只面目狰狞的厉鬼,“你如果很想死,现在跳到火里,也是一样的。”
江御川望着他,沉默了半晌,轻声道:“我在想,如果一切能重来一次,是否能有所改变。”
苏士渡艰难道:“没用的。我们……不能……同存于世上。”他喉咙里泛上一阵腥甜,冲得他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
苏士渡猛烈地咳了一声,鲜血滴滴答答滴在土地上,他半伏着,神色疲倦,眼神近乎涣散。
江御川心下一惊,“你……”
“你想知道……”苏士渡眼中仍是狠戾的,他挣扎着笑了,这笑里却是苍凉而无奈的。
他咬着牙,吃力地道:“受到诅咒之人,生生世世…都是宿敌。”
“什么意思?”江御川惊疑道。
苏士渡又喷出一口血来,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他倒在地上,目光涣散,食指沾上鲜血,就在那一地黄土的地上,一点点艰难地,在地上按上了六个血点,仿佛是一朵六瓣的小花,妖冶诡异。
忽然间,那一朵血红的六瓣小花,发出异样的红光,江御川仿佛是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与它发生了共鸣,头痛得仿佛颅骨都要碎裂开来一般,眼前只剩一片模糊的血光。
等这一阵天崩地裂的头痛结束之后,江御川浑身酸软得几乎站不起来。脸上,有什么滑腻腻的东西流过,他抬手抚过,竟摸到了满手的鲜血,是从眼中流出的。
他看苏士渡时,只见他同样的双目流血,却已灯尽油枯,倒在那一片烈焰之中。而他方才以血按出的六瓣花,已不知所踪。
江御川感到一阵战栗,这又是什么诡谲异常的术符,双目流血,头痛欲死,连著符者自己都不放过。
身旁的大火仍未灭,凤栖南天,这是上古神衹留下的火焰,不用任何可燃物,便能烧三天三夜无休无止。
他细细琢磨着苏士渡最后说的话,都不知自己后来在那里站了多久,直站的腿都僵得动弹不得了,才离开。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的,说高兴没有,说悲痛亦非。只是好像满脑子只剩一片空白,心中也是空落落,思绪一片混乱。脑中不断循环的只有苏士渡那两句话,还有那片六瓣血花,每一点都仿佛烙在了他脑中。
玄夜冥横行祸乱的时代,终于结束了。
烟云十六州一连下了几天的雨,山里弥漫的全是雾气,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走一路,便能蒙上满面露水。
各大门派都损伤惨重,都在修养生息。
江御川独坐幽堂前,在水漏不止的滴声中,翻过一卷卷泛黄的典籍。
翻过了无数的古籍、资料后,终于,在一本古书《妖生异事录》中找到答案。
深夜,天地间仿佛唯剩藏经阁中的一豆孤灯亮着,江御川身前的檀木桌上摊着许多古书,而他手中那本翻开的书,书页已然薄了,上面还有不在何时印上的水渍。
迭心散、傀儡蛊、忘忧草……还有——两生蛊。
他皱了皱眉,继续向下读。
“两生者,妖蛊也。其蛊为双生。是蛊也,其印瓣红……”
再往下看,江御川不由地吃了一惊,这是种什么可怕的蛊啊。一蛊成熟后,便分裂为两半,分种入两人灵魂中,使这二人,从此生生为敌,世世纠缠不休。
他心下一惊,难道是……
只见这篇目底下,绘着一个令他更加惊异的咒符,下面写着些小字“六翼花,血绘之,与两生之蛊共用,则双目流血,期间头痛不可见物。”
江御川心猛然沉了下。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呢……
他终于明白了,他和苏士渡都是两生蛊的宿主。大概在这十年间,苏士渡已经发现了这一点。
可这书中虽记述了两生蛊,却未写如何去除。
又是谁,谁给他们下的蛊?
木汐音!
前后一串,他立即明白过来。
可是,她又为何要这么做?出此损招,最后两败俱伤吗?
他想不通。
他看着古书上的记载,两生蛊会影响人的心性,然被下蛊之人,性格也逐渐走向极端。
江御川忽然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他一直认为,苏士渡会变得如此偏激疯狂是因为遭受了打击,以及受到阴气的影响。
但事实上,很显然,是两生蛊在影响他的心性。
江御川不由地有些头皮发麻。
苏士渡多少还发现了这一点,而他自己,直到现在才知道真相。
苏士渡被两生蛊影响了,他难道就没有吗?
他们明明如此地相爱过,甚至到了只剩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的地步。
为什么,他杀了曾经所爱的人时,心中竟然也不曾感到彻骨的悲痛?
这么多年不相见,再见时,理智竟然还能不遗余力地将情感碾压。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淡漠?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活中的一切,几乎找不到什么能牵动他情绪的东西。
他就好像达到了修行界人皆推崇的境界,道至无情。
可是,这并不是他的道。
这是一条被两生蛊扭曲的仙途。
江御川觉得更应该悲哀的是,即使他此刻了解到如此令人惊心动魄的真相,他的心里竟然也没有多少波澜。
他忽想起很多年前,苏士渡曾经问他的话:如果是在红莲秘境外,他还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吗?
此刻的他,才终于能够真正明确地回答这个问题。
不会。
在那样濒死的时刻,他脑海中唯一的所念,就是和所爱的人在一起,哪怕多一秒也好。
那时候,他还没有被两生蛊变成这样一个没有情感的器具。
又平白地辜负了这么多年。
他本不该如此草率地作出牺牲爱人的决定,他甚至没有发现,在很多年前,他就已经在两生蛊的作用下,变得冷漠得难以理喻。
或许,从一开始便注定结局,从一开始便是为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