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枚玉簪,自那日后便不曾离身。就连沐浴时,他也习惯性地将其置于触手可及处。起初或许只是不愿辜负那份笨拙的心意,久而久之,竟也成了身体记忆的一部分,仿佛它本就该在那里,敛藏着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一丝隐秘的欢欣。
变故发生得毫无征兆。
那日黄昏,残阳如血,将天边云霞染成一片凄艳的绛红。李聿刚结束修炼,正准备前往药庐——谢池前几日似乎提过,新配的药方还缺几味药材,或许可以陪他再去一次后山。然而,他还未走出几步,便被一位面生、眼神闪烁的杂役弟子拦住,递上一封无名信笺。素白信封上墨迹淋漓,笔触仓促:
「封印禁地有异,速查。——知情人」
他捏着信纸,指尖微捻,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禁地关系重大,纵是陷阱,他也必须亲自确认。尤其是不久前,药堂长老亲自找来,言说极西之地的“赤炎荒漠”突现罕见毒瘴,需精通药理的弟子携带专用法器前往采集一种独特的解毒草,点名要心细且灵力纯净的谢池前去,往返至少需十日。师尊宁窈真人更是在三日前便被一纸加急传讯支往数千里外的北境冰原——据报,那里有上古魔物苏醒的迹象,需顶尖战力即刻前往镇压。一时间,他身边最亲近、最可能为他说话的人,竟都因各种“正当”理由不在宗内。
山雨欲来的压抑感,让李聿心底警铃微作。但他身为首席弟子的责任,让他无法对禁地可能的异动置之不理。
他未曾料到,从他收到这封信开始,从他最在意的人相继被调离开始,每一步都已踏入那精心编织、算无遗策的罗网。
禁地入口处的玄铁石门竟虚掩着,一道暗紫色的诡谲雾气正从门缝中丝丝缕缕渗出,带着不祥的气息。李聿心头一沉,按剑悄声而入。甫一踏入幽暗甬道,便听得深处传来一声清晰的、如同琉璃破碎般的脆响!
“何人在此?!”他厉声喝道,身形如电,直射封印核心所在的地窟。
眼前景象让他血液瞬间逆流——守护宗门气运的镇魔柱上,赫然裂开一道狰狞细纹,几缕浓黑如墨的浊煞之气正如同活物般缠绕啃噬着光洁的柱身!而更让他浑身冰凉的,是柱旁阴影里肃然而立的几人——执法堂主和三位平日里德高望重的长老!他们在此,仿佛已等候多时。
执法堂主闻声猛地回头,眼中惊怒与一种近乎刻意的厉色交织,戟指喝道:“李聿!你竟敢趁宁窈师妹不在,破坏封印?!”
李聿如坠冰窖,瞬间明了了一切!调虎离山,环环相扣!连师尊都被刻意支开,是为了杜绝任何意外,是为了让他彻底孤立无援!“是你们……好狠的算计!”
“放肆!证据在此,还敢狡辩!”不等他话音落下,身后厚重的石门轰然闭合,将最后一丝天光与希望彻底隔绝!强大的禁制光幕瞬间升起,将他困于死地。
“孽障!”一位平日待他颇为亲厚的长老踏步而出,脸上满是痛心疾首,袖中甩出一物——正是李聿从不离身的剑诀玉简。可此刻,那温润玉简表面竟爬满了蛛网般的暗红血纹,与镇魔柱上正在蔓延的裂痕气息同源,诡谲异常!
“你还有何话说!竟以自身剑意温养魔煞,里应外合,意图破封!”
李聿瞳孔骤缩,失声道:“这玉简昨日陈师叔方才借去参详,怎会一夜之间变成如此?!是你们动了手脚!”
“死到临头还敢攀诬!”执法堂主不容分说,一掌蕴含雷霆万钧之势迎面劈来。李聿仓促横剑格挡,却发觉佩剑灵力滞涩,竟似被暗中下了禁制!砰然巨响中,他被那蓄谋已久的浑厚掌力震得气血翻腾,连退数步,喉间涌上腥甜。
他强压翻腾气息,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冰冷或漠然的脸,心中雪亮。这是一个死局,从他踏入这里开始,就已注定。
“李聿勾结魔道,证据确凿!”
“我亲眼所见!他持剑欲彻底毁坏镇魔柱!”
“若非我等察觉有异及时赶来,宗门万年基业必将毁于一旦!”
指责声如同毒箭,从四面八方射来。李聿忽然笑了,笑声嘶哑破碎,带着无尽的嘲讽与绝望,他望向西方赤炎荒漠的方向,眼中最后一点微光寂灭:“好……好得很!为了除掉我,你们真是……算无遗策,连他都……不得不在局外……”
他猛地挥剑,纵然灵力受阻,剑招依旧凌厉如霜,悍然扫向围拢上来的执法弟子,纵然身陷绝境,亦爆发出首席弟子最后的锋芒与悲愤。然而寡不敌众,几番惨烈缠斗,终究是力竭被擒,被特制的锁链死死缚住,押往戒律堂。
接下来的七日,是暗无天日的酷刑。锁灵钉穿透肩胛,蚀骨鞭笞裂后背,他们用尽手段,逼他画押认罪,欲将他钉在耻辱柱上。
李聿咬碎了牙,和血吞下,始终只有一句:“我没干!等师尊回来……等谢池回来……自有公断!” 这信念,是支撑他不肯屈服的唯一支柱。
第七日,掌门亲临阴森牢房,看着他不成人形的惨状,叹息道:“李景延,北境传讯,宁窈师妹被要事缠身,归期未定。你若认罪,念你往日之功,尚可留你修为,从轻发落。”
李聿勉力抬头,血污糊住了他半边视线,却遮不住眼底那点淬了冰的讥讽与彻底的了然:“怎么?是怕他们回来彻查,你们无法交代?还是这镇魔柱的裂痕……已非你等所能掩饰?”
掌门脸色骤然阴沉,拂袖而去。
最终判决响彻戒律堂:“逆徒李聿,罪证确凿,执迷不悟!即日起,废去修为,逐出师门,永世不得回!”
在修为溃散、意识模糊的剧痛中,他恍惚听见旁观的弟子中小声议论:
“可惜了……宁窈掌门和谢师兄若在……”
“嘘!听闻他们在外面都遇到了麻烦,怕是自身难保……”
李聿想笑,却猛地呛出一大口瘀血,心如死灰。连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也彻底熄灭。
他被像丢弃废物一样扔下山门时,暴雨如注,无情地冲刷着山阶上的血迹。修为尽毁,灵脉寸断,连站立都需倚靠断剑。混乱中,一名小弟子偷偷塞来一瓶伤药,声音哽咽:“师兄……保重啊。”
李聿目光空洞,未曾看一眼,任由那瓷瓶从掌心滚落,瞬间被浑浊的泥水吞没。这伤药,再好,又如何能治这彻骨之寒、穿心之痛?
他望着云雾深处再也回不去的山门,望着西方那遥远的方向,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嘶哑道:“若有机会……告诉谢池……”
话一出口,他顿了顿,脸上浮现一个极致苦涩、荒凉到极点的自嘲笑容。
“算了。”
——那个整日只知埋首药典的呆子,此刻或许还在万里黄沙中为宗门奔波吧?若他知晓这一切,以他那执拗的性子,定会不顾一切回来……然后呢?不过是徒劳挣扎,甚至可能将自己也搭进去。这漫天的风雨,这彻骨的冤屈,这肮脏的算计,他一人承受,便够了。
*
三日后,谢池风尘仆仆赶回宗门。赤炎荒漠的毒瘴比预想中更难对付,为采集那味解毒草,他几乎不眠不休,方才勉强在规定时限内返回。
一踏入山门,那股异样的寂静便扑面而来。往来弟子神色惶惶,目光相接时皆迅速闪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他下意识望向药圃边——那方李聿最爱蹭坐的青石凳,空荡荡的,再没有那个叼着草根、一见他就眼睛发亮、喋喋不休的身影。
心底莫名一沉,他快走几步,拦住一位相熟的师弟,声音因连日奔波而微哑:“李聿呢?”
对方身体一僵,眼神游移,半晌才嗫嚅道:“谢、谢师兄……你回来了……李师兄他……他三日前,叛宗了。”
“叛宗?”谢池站在原地,山风穿过回廊,带来刺骨的凉意。这两个字太过荒谬,以至于他需要片刻才能理解其含义。指尖无意识地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红痕,他却感觉不到疼。
“不可能。”他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不再理会那弟子的欲言又止,他转身直奔戒律堂方向。
刑堂内,气氛森严。值守长老见到他,未等他开口,便已沉下脸,厉声呵斥:“谢池!你回来得正好!李聿罪证确凿,已被掌门亲自下令废逐!此事已了,宗门耻辱,休要再提,更不容置疑!”
谢池定定地看着长老那双隐含威压与不耐的眼睛,所有到了嘴边的质问——证据何在?师尊可知?可曾容他辩解?——都在那冰冷的目光中冻结、消融。他明白了,在这里,得不到真相,只有早已定下的“罪”。
他不再发一言,只是微微颔首,行了一礼,随即沉默地转身,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大殿。
那夜,他回到熟悉的药庐。推开门,一股久未住人的清冷气息弥漫开来。烛火摇曳,映出屋内熟悉的陈设,却唯独少了那份惯有的、带着点吵闹的生气。李聿常坐的那把竹椅孤零零地待在角落,椅面上,已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视线移动,看到桌上还放着半块没吃完的茯苓饼,是他离开前做的。饼身已经干硬发黄,边缘甚至有了细微的裂痕,但是仍然保持着被人随意咬下的形状,仿佛它的主人只是临时起身,转眼就会回来继续吃完。
谢池盯着那半块饼,眼前似乎闪过那人一边鼓着腮帮子咀嚼,一边眉飞色舞地讲着琐碎小事的模样。一股混杂着恐慌、愤怒、以及巨大失落的无名火,猛地窜上心头!他骤然抬手,狠狠将身旁沉重的药碾扫落在地!
“哐当——!”
一声巨响,檀木药碾被蛮力掼在地上,瞬间碎裂!旁边架子上几个盛放药粉的瓷罐受到波及,噼里啪啦摔了一地,各色药粉飞扬起来,在月光下弥漫成一片苦涩。
谢池扶着桌沿,微微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这么多年,他从未如此失态。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墙边那面模糊的铜镜上——镜中的自己,发髻间,那支海棠玉簪依旧稳稳地簪着,花瓣旁的翠榴石在昏黄光线下,泛着幽冷而固执的光泽。
谢池猛地抬手,一把抽下那支玉簪,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冰冷的墙壁狠狠砸去!带着一种想要摧毁什么、连同自己那份愚蠢的牵挂一起毁灭的决绝。
然而,在簪尖即将触及砖石的前一瞬,他的手腕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硬生生僵在半空,卸去了绝大部分力道。簪子最终只在粗糙的墙面上刮出一声短暂而刺耳的锐响,便无力地垂落下来。
他摊开手掌,那朵半开的海棠依旧完好无损,静静躺在他汗湿的掌心,花瓣的弧度依旧稚拙,一如当初少年献宝时那般清晰。
良久,寂静的药庐里,响起一声极低极沉的骂声,不知是在骂那个不知所踪的混蛋,还是在骂此刻狼狈不堪的自己:
“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