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昭靠在榻上,静静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弟子练剑的破空之声。
她稍稍运功,灵台处熟悉的碎裂感便如约而至,痛楚细细密密地缠绕上来。这副身体,已经不起任何剧烈的灵力冲撞。
她等不了。
夜色渐深,屋外巡值的弟子脚步声渐渐远去。
闻昭缓缓坐起身,动作很轻,却依旧牵动了内腑的伤,让她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她从枕下摸出一个通体素白的小瓷瓶,正是那日在自己袖中发现的那个。
她拔开塞子,一股清冽的药香瞬间溢出,与满室的清心莲苦味交织在一起。她垂眸看着掌心几粒圆润丹药,没有犹豫,尽数送入口中。
药丸入喉即化,起初是一股温和的暖流,如春风拂过干涸的经脉。可不过瞬息,那暖流骤然变得灼热,仿佛要将她本就脆弱的灵台彻底冲垮。她闷哼一声,指节攥得发白,额间渗出细密冷汗。
这药本是上品,药性温和绵长,最适合调养内息。她猜测,或许是自己的灵台破碎不堪,这般强劲的药力反倒成了负担,如洪水冲入残破的堤坝,修复的同时更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待那阵尖锐的痛楚缓缓退去,她才勉强积攒起几分气力。正要起身,门外却传来脚步声,随即是南沛珏压低的声音。
“昭师妹,你歇下了吗?”
闻昭动作一顿,迅速躺回榻上,将瓷瓶塞回枕下,拉上被褥,只留一个平静无波的侧脸对着门口。
“南师兄,何事?”她的声音带着伤后应有的虚弱。
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南沛珏探身进来,见她似乎正要歇下,脸上露出一丝歉意:“无事,只是我方才路过,看你这边的灯还亮着,便过来看看。”他将一个小巧的玉瓶放在床头的案几上,“这是宗门新研制的凝神丹,对稳固灵台有好处,你留着。”
闻昭唇瓣微动,本想推辞。但她了解南沛珏的性子,若此刻推拒,他定要再三坚持,少不了一番关切询问。她此刻实在没有心力应付这份好意,只得垂下眼睫,轻声应道:“多谢师兄。”
南沛珏的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忍不住又叮嘱:“你务必安心静养,寻药之事,交给我便好。”
闻羽睫轻颤,终是未再言语,只极轻地“嗯”了一声,随即闭目侧过脸去,一副精力不济、不愿多谈的模样。
南沛珏又站了片刻,见她似乎倦意很浓,便不再打扰,替她掩上门,转身离去。
听着他的脚步声彻底远去,闻昭才重新睁开眼。
案几上的玉瓶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她却看都未看一眼。
先前收下他的药,是因着她尚想在泥潭中维持几分体面,不愿与洛霁牵扯太深,总得给自己留条若有似无的退路。可如今既已深陷其中,与洛霁的羁绊早已斩不断理还乱,她索性破罐子破摔——人情债欠一个人的便够了。
她掀开被褥,利落地穿上那身早已洗得发白的弟子服,将素白瓷瓶妥善收好,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去。
那瓶崭新的凝神丹,被她独自留在寂静的室内。
院墙之下,有一处早年因山体微动而坍塌的墙角,久而久之,被弟子们踩出了一条心照不宣的小径。宗门戒律森严,嘴馋的弟子们便从那里与山下镇民换些吃食,或是偷偷溜下山解解馋。
此事长老们并非不知,只是只要不出乱子,便也懒得去管。
闻昭也曾托人从那里带过山下的艾叶粑粑。
而今,这处为他人带来片刻慰藉的缺口,将成为她的生路。
她推开门,身形如一道清减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她避开所有灯火通明的巡逻主道,贴着殿宇投下的巨大阴影,朝着膳堂的方向潜行。
无法动用灵力,闻昭只能依靠凡人的双腿。每一次呼吸,都让胸口的伤处隐隐作痛。
她咬着牙,将喉间泛起的一丝腥甜强行咽下,额上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膳堂后院那熟悉的轮廓终于出现在眼前,她拨开半人高的杂草,找到了那个仅容一人钻过的洞口。
她没有丝毫犹豫,俯身钻了出去。
当身体的另一侧接触到宗门之外、带着泥土芬芳的地面时,她有那么一瞬的恍惚。
她回头,望向身后那片在月色下连绵起伏的巍峨宫殿。十几年光阴,她的一切都与这里相连。
而此刻,她挣脱了它。
她迎着冰冷的月光,一步一步地,走入了那片幽深的山林之中 。
山路崎岖,远比宗门内铺设的青石板路难走。
闻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夜风裹挟着山林的湿气,寒意透过她单薄的弟子服,丝丝缕缕地钻入骨缝。
她已经太久没有体会过这种纯粹的“冷”与“累”了。
灵台碎裂 ,丹田内的真炁虽在,却如被截断了源头的死水,无法顺畅流转周天,更遑论御风而行。
她如今,与一个身子虚弱的凡人无异。
这一路,她走得比预想中要慢得多。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她才终于扶着树干,看清了远处那座笼罩在晨雾中的小镇。
她拢了拢衣襟,将自己略显狼狈的形容掩藏在兜帽之下,随着早起赶集的零星行人,走入了镇子。街道上的喧嚣声、早点铺子里升腾起的烟火气,都让她产生了一种久违的、不真切的隔世之感。
她先是找了家成衣铺,用身上仅存的几块碎银,换了一身最朴素的粗布长衫和一顶能遮住大半张脸的帷帽。那身衡虚宗的弟子服太过显眼,她不能穿着它去北境。
换好衣物,她才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
“店家,一间客房,一桶热水,再送些吃食。”她将一小块银子放在柜上,声音因长时间的跋涉而有些沙哑。
客栈的伙计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打量了她一眼,见她虽未着任何宗门服饰,却气度不凡,心下当即断定是位散修的仙师。
伙计顿时收起怠慢,恭敬垂首:“仙师请随我上楼。”
热水和食物让她恢复了些许体力。她坐在窗边,看着楼下人来人往,心中默默盘算着去往北境的路线。
从此处到北境矿脉,若无灵力加持,单靠双腿,恐怕得走上一段时日。
不知那秘境情况到底如何,如今多等一日便是多一分危险。
她需要一匹马。
闻昭当即下楼,用身上剩下不多的银钱,在镇子西头的马市,买了一匹最温顺的、据马贩说最能跑长途的瘦马。还顺道买了些干粮和水袋。
休整至下午,她牵着马,她走出了镇子。
官道漫长,黄土飞扬。
闻昭伏在马背上,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些。她高估了这具身体的耐受力,也低估了凡尘俗世的侵蚀。
灵台碎裂 ,真炁无法在周天流转,她便再也无法聚灵气以御寒暑、以充饥渴。她如今与那些在官道上奔波的凡俗商旅一般无二,需要按时进食、饮水,需要在夜间沉沉睡去。
她原本以为,凭借修士的底子,总能比凡人撑得久一些。
可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将她这点微末的倚仗彻底浇熄。
雨势不大,却连绵了三日。
她没有多余的银钱去住那些昂贵的上房,只能在驿站简陋的通铺、甚至是漏风的马厩里将就。寒气顺着湿透的粗布衣衫渗入经脉,她那早已习惯了灵气温养的身体,毫不意外地病倒了。
起初只是咳嗽,后来便是挥之不去的寒意与高热。
洛霁给的那瓶丹药就贴身收着,可她不敢再用。
那日服下后,磅礴药力如洪水冲溃堤坝,在她本就紊乱的经脉中横冲直撞。那药性太过霸道,不似疗愈,倒像是要将她这副残躯彻底碾碎,再强行重塑。她如今这状况,若再吞下一粒,与自寻死路无异。
如今她只能靠着最笨的方法,一点点调息,只盼着能将身子养回几分,至少……养到能承受住那药力的程度。
她在一处名为“野马川”的驿站停了下来。这里是几条商道的交汇处,南来北往的佣兵、商贩、艺人混杂一处,驿站大堂内终日人声鼎沸,气味浑浊。
闻昭寻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要了一壶最便宜的热茶。
高热让她神思倦怠,耳边的嘈杂声却异常清晰地钻入脑海。
“……真是邪门,过了那条苍河,马匹就开始掉膘,拉到北境卖不上价钱不说,还折损了三头好骡子。”一个马商打扮的中年男人正大声抱怨着,“那边的地气也不知怎么了,人待久了都犯迷糊。”
“可不是,”同桌的皮货商接口道,“我听北边来的行脚僧说,那地儿晚上阴风阵阵,小孩子都不敢出门。倒像是几十年前闹过的那场大瘟疫……”
“老哥慎言,”马商压低了声音,“什么瘟疫,那不是风归宗覆灭时的旧事么?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风归宗……
闻昭的指尖在粗糙的陶碗边缘无意识地摩挲着。
原来那场“内乱”,在凡人这边,竟是以“瘟疫”之名流传下来的么?
“管他什么旧事,”另一桌,一个背着巨剑的佣兵灌下一大口酒,声音粗粝,“如今北境是越来越不太平。你们是没看见,那些大宗门的仙长们,最近跟疯了似的往那边涌。赏金提了又提,也不知是图个什么。”
“图什么?自然是图这个。”他的同伴指了指驿站门口的布告栏。
闻昭拢了拢斗篷,起身向外走去。
经过布告栏时,她脚步一顿。
一张崭新的、盖有数个宗门朱红印鉴的通缉令,赫然贴在最显眼的位置。
画上的人眉眼桀骜,神情间带着几分她所熟悉的、懒洋洋的嘲弄。
是洛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