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绥在他身后轻晃着走了几步,突然问他要不要休息一下?
谢砚寒没说话,但停了下来,似乎在等着他。
江月绥随意坐在地上,然后轻轻向后仰,陷入了带着凉意的细沙中。
他喜欢陷入沙子里被沙子托着的感觉,会让他感觉自己被这个世界紧紧包裹着。
或许是因为在化形前他是一只野生小狐狸,自然地就很亲近大地。
也或许是因为他失去了记忆,又初次为人,像一个襁褓之中的婴儿一样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好奇。
他喜欢亲近一切让他有实感的东西。
谢砚寒没有跟着他躺下,只是站在一旁,自上而下地看着他。
江月绥又有些后悔随便躺下了,咳了一声想坐起来。
谢砚寒却拍了拍衣服,慢悠悠坐在了他的身边。
即使是这样的动作也被他做得端方有礼,让江月绥不好意思了起来。
再加上他们靠得有些近,他悄悄往旁边挪了挪,蹭了一身沙子。
谢砚寒此时突然向他的脸伸出了手。江月绥在那一瞬间差点以为他要摸自己的脸。
那只手却只是用细长的手指掬住了他脸边一抔松散的沙子,又簌簌地轻轻倾倒到另一只手上,可这金沙根本握不住,随风流逝过他的指缝,只留下一点可笑的残余。
追逐流沙的人就像想用手掬住水的人一样,最终什么也留不住。
他又试了一遍。结果还是一样,他抿了抿唇,继续试着。
江月绥看他玩着这幼稚的游戏,轻笑了一声。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用手扮成兔子的样子,月光下影子一蹦一跳地蹦到谢砚寒面前。
谢砚寒看了他一眼,眼中似有眸光流转,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那只兔子停在他面前立住,然后晃动着前仰后合,好像在嘲笑他一般。
江月绥轻松地笑了。
谢砚寒歪了歪头,熟练地用手扮成一只狐狸。
狐狸悄悄地靠近了兔子,然后一口吞掉。
啊……被吃掉了。
江月绥收回了手,也没生气,反而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像揉进了夜幕中的星子,他的声音软软的,又很清澈:“你也会这个?”
谢砚寒耳朵有些痒痒的,突然感觉有些口干舌燥,嗓音也沉了些:“只会狐狸。”
江月绥又恢复了得意,教了他几个手势,莫名觉得经过这一夜,他们的关系不知为何拉近了些许。
有谢砚寒在,业鹰一次都没有降落。他们平安结束训练,谢砚寒还“顺路”把他送回了驿馆。
和他道别后,江月绥三两步上了楼,在楼梯口依稀听到驿馆外传来人声。
他敛去气息,贴着墙壁悄悄听着断断续续的话语。
“再厉害……除的也是妖……未必斗得过人。”
他只能判断出说话的是一道苍老的、陌生的声音,应该不属于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安静了片刻后,又传来了一声模糊的“嗯。”
他想细细分辨,但说得太少了,他根本识别不出这声音的音色。
等了一会,他再也没听到什么声音,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间后,他逃避地将自己埋进被褥中,只希望自己不要再进入那个梦境了。
一睁眼,还是看到了那棵巨树。
他摩挲了一下树皮,这次并没有看到和谢砚寒有关的画面,也没有发生任何异常事件。
随后他又将注意力转向了光团,细细研究起来。
光团那边传来了遥远的声音,
有些模糊,听不清在说什么。
他觉得自己隐隐受到了限制,无法再靠近,也无法再听得更清楚。
也许总有一天,他能和光团的对面进行沟通,只不过不是现在。
他的意识这次很快回到了现实。他坐起身看了看。天甚至还黑着,离他回到驿馆根本也没多久,他本想翻个身继续尝试入睡。
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他随手套了外衣打开门,是沙封耳。
他脸上有焦灰,江月绥刚要开口问他发生什么了,沙封耳便呛了几声堵住了他的话,随后急匆匆地交代:“给除妖师安排的住所突然走水了。”
江月绥瞳孔微缩。他虽然是想过他们赶紧离开,但也从没想过让他们死。
他连忙回到房间收拾了一下,又跟着沙封耳出去救火。
赶到他们的住所时,比视觉先到来的是嗅觉。
墙壁和家具被燃烧着,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呛人气味。喉咙已经开始干涩,隔着很远都能感受到灼人的热浪。
火势正迅速蔓延,火焰一簇一簇地舔舐着夜空。风一吹过又燃成直冲天际的火柱。
他的视线无主地扫着,终于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方遒。
方遒无头苍蝇般乱窜着,看到江月绥眼睛一亮,快步走来。
江月绥一把拉住了方遒的胳膊,周围惊慌的人声嘈杂,他便提高了些声音询问:“谢砚寒在里面吗。”
方遒定了定神抹了把脸,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刚刚出来的时候没看到。”
说罢,又反应过来,冲进火海帮忙救火。
江月绥没迟疑几秒,深吸了一口气,也跟着进了火海。
浓烟封锁了视线。他从火势最小的入口进入,避开了贴地的火舌,低着身子前行着。
直到此刻已经进入了火海中,他的大脑依然十分清醒。
可他仍想不明白自己的心理。
如果是其他建筑、其他人遇难,他一样也会进来救火。但他不知为何方才自己进得这样没有一点犹豫。
是因为那场幼稚的手影游戏?还是因为那句笨拙的安慰。可是如果知道他是狐妖,这一切还会发生吗?
他闭了闭眼,干脆不去想,专心寻找着逗留在建筑里的除妖师的踪迹。
他和驿长还有方遒齐心协力救出两个除妖师后,还是没看见谢砚寒。
房梁上开始晃悠悠地掉下微尘。
江月绥注意到时,木材残骸已经彻底松动。
他抬起头,刹那间一张符纸飞来,薄软的符纸在那一瞬变得利如铁刃,将那块木材死死钉住。
随后他被人压住身子、覆在怀里带出建筑。
在浓烈刺鼻的焦味覆盖之下,他恍惚间还从中嗅到了一丝一缕令人安心的气味。
出了建筑后,谢砚寒依旧没有松开手,牢牢地固定在他的腰间。
他才开始有些害羞,不安地反复摩挲着自己的手指。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轻轻推开还是应该出声提醒。
但他对刚刚的事情还是有些后怕,于是迟迟没有动作。
片刻后,谢砚寒缓缓松开手臂,又轻轻摸了摸他细软的头发,一直顺着摸到有些被烧焦的发尾。他捻起发尾垂眸,面色晦暗不明。
江月绥稍稍退后了一步,发尾像大漠中的流沙一样从他指间滑落。
谢砚寒的表情已经恢复正常,递给他一方濡湿的帕子让他擦脸。
他坐在一旁用帕子擦了擦脸,看着谢砚寒又进入火海,眼尾还是有着被灼烧的痛感,
没多久后,谢砚寒带着两个昏迷的除妖师出来,至此,所有除妖师都被救了出来。
火势已经渐渐控制住,驿长和沙封耳还忙着收尾,他支着疲惫的身体,刚想起身帮忙。谢砚寒再次走到他面前,又递给他一方帕子。
江月绥:?
这是端了哪个市集的手帕铺子才有这么多的?
“胳膊方才受了暗伤,有劳了。”
江月绥狐疑地打量了一下,可他除了脸上沾了些灰,看上去不像受了伤的样子。
但他还是接过了帕子轻轻替他擦拭着,因为不敢用力,结果越擦越花。
看到谢砚寒这副样子,他虽疲惫,唇角还是不免扬起几分笑意。
江月绥怕被看出来,忍着笑偏了偏头,面上细腻的肌肤在清晖下白得透着光。多月来的风吹日晒也未曾有损他一分的纯净。
谢砚寒突兀地心想:而这不辞而别的七年……似乎也未曾在他的身上心上留下一分痕迹。
他心中本应钝痛,本应苦涩。可是看他这样灵动地笑着,他的心竟毫不犹豫地倒戈,兀自欢喜起来。
他茫然地看着江月绥,闭了闭眼,眉目却也背叛着他的意志,不由地舒展开来。
等到这场火彻底扑灭,疲惫的除妖师们失去了住所,现在暂时无处可去。
不知从何传来的消息,说这场火灾的起因是一个除妖师失手打翻了烛台。
本是无可苛责的意外,可当地人难免怨声载道。这下,也就没什么人愿意接待这群除妖者了。
谢砚寒和驿长沟通了一番,安排了几个除妖师在驿馆住下。
有自己住所的巡沙人也都在驿长的号召下,帮忙接纳了一批剩下的除妖师。
问题是,住在驿馆的除妖师中,就有谢砚寒。他的房间还恰好就在江月绥的正楼下。
江月绥眉心一跳,顿时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他不知道谢砚寒能不能察觉到他的梦境,可会不会进入梦境也不是他能控制的。
果不其然,刚入睡,又回到了那棵树前。
他叹了口气,接受了这个事实,认命般继续探查光团。
本以为过了一天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却依稀听清楚了几个词汇。
“……谢砚寒?”
“十二年前……”
“……无关……还是少惹事端。”
识海里此时也有个声音告诉他,他所看到的是业鹰的视角。
再侧耳聆听时,只剩呼啸而过的振翅破空声。
光团里的画面依旧模糊,不过能看出在快速移动。视野的余光时不时出现同行业鹰的羽翼。
他伸出手触碰了一下光团,光团出现异动。
画面的视野迅速震颤,急速向下坠落,同行的业鹰也随之俯冲。
他被一片白光包裹着,进入到了光团中。
业鹰栖停在他身边的岩石上,向他俯首。
朦胧间他听到业鹰唤他为神树。只是他依旧看不清也听不清,拿不准要做什么,只得沉默以对。
意识很快开始抽离。他从床上醒来。
纵使打开门前,他已从梦中那种混沌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但看到谢砚寒的时候,他的心还是麻了一下。
……这三天他门口的人流量是不是太过密集了些?
谢砚寒眸色微暗,眉间不着痕迹地蹙了一下,他抬手摁了摁眉心,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他声音放低,带着几分凉意。
“这间房有异象,你在里面做了什么?”
江月绥的呼吸变得艰难了起来,搭在门框上的手指微微紧了紧,指节微微泛白,反应过来又连忙松开。可他此时无论如何也已经维持不住脸上的笑。
……果然,他们从未是,也不会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