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半上午,江风飒飒,天上灰色的流云在劲风中盘旋而过。
这一天十二个时辰发生的事情,颠覆了秦晋整个人生。
明明在两个月多的牢狱之中,他们虽负伤,却是饱含期待的。因为他们没有通敌,反叛也是不得已被迫的,当时不做就得马上死。只要有人去彻查,去彻查清楚,一切该当水落石出的可能性很大。
可谁也没有料到,郭氏的势力竟然膨胀到这个地步,郭琇竟然能成功说服冥顽固执出了名的寇氏家主,并将寇氏势力收于麾下,最终形成了一个极其庞大的南方世家豪强军的势力团。
皇帝,陛下,不得不说,秦晋还是很了解的对方的。
至此,皇帝必然是不会为了他和秦正撕破大局的面。
——明明在牢狱的那两个多月,张永他们还在不断和他说,说太好了,他的身份不一样了,陛下肯定会彻查清楚,洗脱他的冤屈的。
他们是背叛反叛了,也愿意接受应有的惩罚。等出去后,该禁闭的禁闭,他们五个人在一起,陪他韬光养晦,等以后惩罚期过去之后,该如何再如何。
甚至他们还讨论过白关等人,那五个最终背叛了他们的兄弟,那五个人该死!
该如果报复他们呢?
秦晋甚至想过,他出来后北伐肯定还没结束,他就算用功劳,也要换来这五叛徒。
父皇年龄还不是很大,他还有时间筹谋的。但无论如何,他们五个人小时候约定过,他们都要活得好好的。
小时候毒虫训练,斯斯索索,其他人嘶喊声狂叫声不绝于色,不是只有他们一组人最后全体全部通过吗?
他们互相依靠,互相鼓劲,一关关,那么艰难地长大了。出来了。他们明明说过要一起活得好好的,不管贫穷富贵,都活他个七老八十。
可偏偏昨夜那个夤黑的夜里,秦晋绝望地撕开张永后背的衣物,把唇吸附在中毒镖的那几个伤口,张永拼命挣扎,不许他这样做,可偏偏避不过,张永的眼泪刷地下来了,他使劲扯着吸完毒液的秦晋,“没用……没用的,”他血溢出下唇,止都止不住,秦晋背着他发足狂奔,他紧紧攒着秦晋的肩膀:“阿晋,你要好好,活下去,把,把我们……的那一份也给活了,不到,不到七老八十……不许,不许,来……见我……们。……”
他口鼻溢出的血顺着秦晋肩膀淌下,他是在秦晋背上气绝的。
当时秦正嘶喊着,哭着,把张永的还温热的尸身从秦晋背上撕下来,扯着他飞掠。
最后秦正是为了替他们杀出包围圈同归于尽而死了。他胸部中剑,最后一剑封喉,颈腔炽热的鲜血杀了他们一头一脸,他扑倒在地上,抬头看他们,最后气音:“不要复仇,……快走!”
之后,梁绅腹部中刀生死不知,侯百望挡刀后又中毒血尽死在他的怀里的,“阿晋……你要支持住!不许,放弃了。”
“我还有个妹妹,可……可惜我不能再找她了,你,你将来有机会替我去找,找到,找到……七老八十,也不许你放弃了!你早下来,我们,我们是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张永死不瞑目,那双过往爱笑的充血大眼死死盯着他,再也不会自行闭上了。
晨风如鞭,鞭鞭重重打在秦晋的身上。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此时此刻,秦晋痛哭着,他哭得死去活来,他绷着一口气到现在,才用一点点的闲暇去悲哭的他的队友他的兄弟。
明明毒解了一半,但双目刺痛,心脏像被一只手探入胸腔死死攒着,剧痛得让他近乎窒息。
他身体本已近乎虚脱,但这一刻生出的强大恨意,让他死死抓住泥地,指甲翻了,深深插进泥泞的泥土里:“秦越!!郭琇!!!我要杀了你们,我要将你们碎尸万段——”
迸发着的这股戾气,竟让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仰头看天,灰云盘旋,他视力只剩一半其实看不大清楚,但透着白亮的天光刺眼极了,眼泪刷刷根本止不住。
强烈的恨意迸发过,那股巨大的悲怆再度用上心头——即使他将秦越和郭琇千刀万剐,可张永他们也再也活不过来了。
秦晋哽咽了良久,他猛地收住泪,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他不能死,他不甘心死!
五个人的路,今后将有他一个人走下去。
他绝对不能死!
他不甘心啊!!
他今天若死在这里了,那就会连给张永收尸的人都没有。
那可就趁着秦越和郭琇的意了!
秦晋牙关战栗,但他能走到今时今日,也算是一个心性有足够坚韧的人。
其实也并没有耗费太多时间,沈青栖收拾地面和迅速打理自己拧干中衣这短短时间,秦晋已经勉强收敛情绪,他用手臂抹过脸,通红的凤眸和阴沉的面庞,他立即看向沈青栖。
沈青栖刚刚倒掉短靴的水,把撕剩一半的外衣套上,秦晋这人目光存在感很强,她立马察觉到了,连忙转过身,看着他,带着点小心翼翼:“简王?秦六哥。”
她厚着脸皮说。
从前,她就叫张永叫张四哥的。张永是个很乐天的人,那些年在刀马营压抑本性把他憋屈坏了,出来后加倍补偿回来,沈青栖弄出的新鲜东西多,他经常过来购订,没两次,就让她叫他张四哥得了。
说他在结义兄弟之间,按本事排行第四。
所谓的结义兄弟,肯定就是最初刀马营小队后来一起出来的十个人。
但现在这十个人,五个明面上都是叛徒,背刺秦晋,导致这场悲剧的伊始,现在也还在追杀秦晋,其他人很可能已经死了——原书说的,最后只死剩下秦晋和一个叫梁绅的叛徒。
沈青栖也不敢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折中一下,喊秦晋一个秦六哥。秦晋现在在皇子中排行是第六。
沈青栖看上去其实也挺狼狈,浑身湿透落汤鸡似的,濡染淡淡的血迹,膝盖身上不少烂泥,披一件撕得破破烂烂的上衣。
沈青栖这是前世今生第一次杀人,她努力不去回忆,但颈腔血混着水喷到她的脸上脖子上皮肤的那种腥热感觉挥之不去,十七岁的少女,周岁十六,脸上仍然带着几分稚气,脸笑着,但有些发白。
她的眼睛倒是很漂亮,很大瞳仁很黑很亮,倒映着拄着剑勉强站立一身狼狈蓬头垢面双目充血的秦晋本人。
沈青栖可能不知道,她不熟悉秦晋,但秦晋对她可比她对他熟悉太多了。
因为张永是个话叨。他们的出身使然,当初第一眼见到沈青栖,其实就看出来她是个女孩子。男性女性肌肉和骨骼不一样,他们要是连这都看不出,当初训练就过不了。
沈青栖弄出的新鲜东西多,张永经常去,回来也很喜欢说她,说她真厉害,说她是个善良又有侠义心肠的女孩子,很正气,又爱笑,还勇敢,还爱体贴人,蚂蚁搬家似的,总是干自己不用干或许没必要干的闲事,山下的汉民她都经常帮助。一个女孩活成了励志的样子。
她还不贪功,外头的事多给百里伊张罗,有点闲暇就帮助山下汉民或族里族外的夷民,真好啊,好在那个大夷首不贪她的名。云云。
秦晋一瞬不瞬看着这个女孩子,他脑海不禁浮起当初张永絮叨的样子。
那时候无奈得很,现在却……成了永远追不回来的快乐。
秦晋眼眶发热,他强自忍下,点了点头,哑声:“谢谢你。”
沈青栖忙说:“没事,我也没受伤。”她有点点讨好,小声关心:“你怎么了?还好吗?”
现在不管怎么样,已经做了,那就一鼓作气做下去。她是想蹭辅助的,但也不知道人家日后乐意不乐意,还是先早早打好关系。
好?
那是不可能好的。
秦晋喉头哽咽了一下,半晌才勉强缓和,眼前这个张永说过太多次的女子。半熟悉,又陌生。
但总的来说,千里来援实在太过难得了。
可能因为她和张永的交情。
他想说张永,告诉她张永已死的消息,可心内悲恸,哑了半晌没能说出来。他自己承受不住,更怕旁人和他一样的难受,这份难受太过痛苦,缓知半天也是好的。
他心念几转,哑声:“快走,白关还没死。”
沈青栖千里来救,这时候再说让她走太矫情了,秦晋不是个矫情的人,他只心想,若他不死,日后当百倍相还万死不辞。
……
劲风吹开灰云,太阳终于露出一点白,呼呼江风穿林而过,沈青栖一下子鸡皮疙瘩都出来。
白关是谁?
原书大魔头,武力值达到巅峰,能和秦晋相媲美。原来的刀马营老统领白颜病逝之后,秦白二人就是武力值巅峰,当世的顶级高手之二。
白关没有负伤,这两个月一直在郭琇那边焦急等待着。这个人疯了,执念成魔,最后被煽动对秦晋卡他皇子位置深信不疑。他已经投靠了郭氏,皇帝那边永远不可能真正承认他的皇子身份,若郭氏最终得胜,他这个先帝皇子大约也要被除去。
思来想去,根本没有任何办法恢复身份,入了魔障的白关被秦越趁虚而入。
白关是想借郭氏和皇太子的力恢复皇子身份的。但他其实潜意识也知道前途不明,他在南宫看见皇帝瞥来厌恶的眼神,他根本不敢露头,他一下子就疯了。
他躲在郭琇的府中,如今心心念念就是杀了仇人秦晋五个。一石二鸟,他必须杀了秦晋,郭琇秦越才会给他恢复身份!
秦晋非常简短地说:“白关先前与我两败俱伤,他昏迷了。但他目前伤比我轻,”也没中毒,“他差不多应该要醒了。”
这也是秦晋很快就收拾起悲恸情绪的最根本原因,他勉力站立,把地上的匕首等物捡起,将其收进靴筒。
沈青栖赶紧问:“那我们是跑,还是回去……补刀?”
这个其实不大用问,秦晋这个极度残血的状态,若遇上白关,死的是他们可能性要大很多。
沈青栖飞快爬上水穴所在的这个石灰石山,按秦晋指的那个方向极力举目,又左顾右盼,看不见一丝人影,她赶紧爬下来:“是的,他很可能已经醒了。”
就是谁也想不到,矮崖下的深潭别有洞天,白关很可能往另一个方向寻找去了。
但找不到,估计很快会掉头。
“我们去哪呢?南都?南大营?还是望马岗和程将军汇合?”
原主跟母亲练过身手,内家功夫也有一点,不过青漓本人也不是什么高手,所以原主不算十分能打。沈青栖来了之后,着重练几招最实用的,但好在原主是山民,自己这几年又经常需要背着藤萝翻山越岭,力气和速度是练出来了。
沈青栖下来后,立即跑到秦晋的一边,撑着他的腋下,半搀扶着他。
秦晋这辈子没和女孩子这么近距离接触过,但此情此景,他的心绪也根本不在意这些地方上。
他不能死!
他必须活下去。
他全身从上到下,大大小小伤口十数道,秦晋虽从小经历严苛的训练,但他终究是人,还不是神。剧痛、中毒的迟钝感、体力的衰竭,让他几乎站不住,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其实很虚弱,勉强撑着,沙哑:“望马岗。”
南都两座大营,一个北大营一个南大营,里面都是郭党和皇帝方的兵马势力犬牙交错。
现在秦晋这个状态,他是绝对不可能去南大营的,哪怕来接人的大将程南本是南大营驻扎的领兵将军。
北大营更不考虑了,南都同理。
沈青栖快速把自己知道的情况给说了一遍,和秦晋在狱道中知悉的关键点都是一致的。如果没能第一时间成功汇合,程南将在西郊与南郊交汇的望马岗等秦晋。
程南领兵南大营,本来像这样的事情,是不适合出动兵马的。但这一次除了负责该案的朝臣和刑狱的人以外,程南请旨出动了他的亲卫军——南朝赫赫有名的三千黑甲铁骑军,专门急赶过来持旨接秦晋等人的。
倘若接不到,程南将立即分散人手搜索,又带人火速掉头,亲自前往望马岗等着。
现在快一天时间过去了,南郊有回龙岭山脉,群山巍峨,搜山太难了,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大家都把希望放在望马岗,那一带所有道路都打通了,程南正一遍遍命小队起兵巡逻,确保道路畅通。
所以现在秦晋和沈青栖要做的,就是赶去和程南汇合。
这是最后一个步骤。
只要汇合成功,就安全了,秦晋将直接由程南和三千黑甲骑兵护送会南都城宫了。
这一路走得非常艰难,秦晋状态比沈青栖想的要更加糟糕,勉强撑着走着走着,他身体往下滑,喘气越来越重,像他这样一个男人,不是坚持不住,肯定不会这样的。
沈青栖最后一咬牙,把他给背上了。
期间白关似乎找到了他们的踪迹,从后急追而来。幸好夷民擅驭蛇,沈青栖的蛇笛也没掉。乱葬岗一带蛇鼠最多了,条条硕大,毒蛇也很多。沈青栖吹响蛇笛,节奏急切升高,草丛立即斯斯索索,后面的衣袂掠风声马上就被绊住了。
沈青栖没命地跑,实在跑不动了就把秦晋放下来,两人撑着一起走,等他挪不动了,她又背上他努力地跑。
望马岗其实不远,下山以后就是丘陵,他们沿着西北的小路一路狂奔。
但走着走着,秦晋和沈青栖渐渐发现不对。
这沿途的道路显然是被清过的,一队队马蹄印巡逻而过,很新鲜很明显。
但人和马全部不见了。
风吹过林,静悄悄的,根本看不见黑甲骑兵的踪影。
沈青栖背着人拼命跑了一路,这里已经接近官道了,不远处还有河流村庄,骑兵出现后家家户户闭门不出,非常安静。
只有风声!
“不对!”
秦晋伏在沈青栖的背上,女孩吭哧吭哧,他眼前发黑,头脑嗡嗡,闭目许久才勉强缓和过来。
沈青栖不知不觉放缓了步伐,她惊疑不定,看着满是泥泞她的靴子旁边的马蹄印,她想说:这些马蹄印好像离开得很匆忙的样子。
她心下一突,忽然有个不祥预感,不会是铁甲骑兵中也有叛徒,程南被引走了吧?
这个念头刚一起,头顶喘息很重秦晋突然爆喝:“掉头!快走——”
哎呀妈呀!
沈青栖穿越以来,还是第一次遇上这个阵仗,比大坝上突然太多惊险太多了,她都来不及反应,秦晋爆喝中他已经一撑下地,她腰间一紧,整个人被带着飞掠离地!
而两人前方大约三百米的溪涧突然升起一支响箭!
“嘭——”
蓝色烟花爆开,秦越站起大喝:“给我追——”
“快快快——”
箭阵和黑.火.药埋伏一下子落空,秦越咬牙切齿,神色都狰狞了起来。
呼啦啦所有埋伏者蜂拥而出,冲往这边追来。
风声呼呼,阴云盘旋,这二月乍暖还寒,沈青栖急出了一头一身的汗,她把自己的响箭也放了,“快往回走,先前那村子有个小码头,那里有船!!!”
快啊!
天啊。
先前跑路没放响箭,是因为怕引来白关。百里伊他们挺远的,剩下的七八个人也不是白关的对手,来了也是一盘菜。
而且白关也未必就只有一个人。
青禾族的勇士只是普通勇士,整体素质比普通士兵好很多,但也仅此而已。最好的展望是组成一支能兵(类似程南将军的黑甲骑兵),但和白关之流的人物完全不能相比的。
…
阿秀再说说文,其实写文案时没想这么多,但做大纲的时候,我发现救赎文和传统基建文是不能兼容的,一个极度利他,一个极度利己,内核相悖是没法子糅杂在一起写的。
所以,海堤啊囚徒啊这些,阿秀会用另一种能兼容的方式呈现。宝宝往后看就好。
…
至于喜欢第二种的宝宝们,阿秀推荐一下我的预收文嘿嘿,《穿越大明搞器械》!
阿秀决定,下一本开个以前没写过的。预收一个吧哈哈!么么哒~
《穿越大明搞器械》
今年工部很缺人,农科决定在全直隶进行器匠选拔。
高炉炉火橘黄旺旺,倾流出通红的钢水,模具半冷却后一块块黑中透红的胚料。
所有胚料都大同小异,唯独第三块微泛异样的蓝紫色、刚冷却的表面还有细微的“树轮纹”。
一众年轻工匠都嫌弃它避开它,唯独邓笙眼前一亮。
一只白皙微有薄茧的手拿着火钳,他赶紧冲上前,把它夹过来!
最后,他顺利打出最好的作品。
被选拔进了工部,成为一名初级器匠。
……
华国c省,冶金工程年轻的工程师邓笙,胎穿大明嘉靖年间,成为忠诚伯陆炳陆家远房旁支一外嫁女陆氏生的次子。
父亲大匠,遇工伤残疾带病,母亲温柔羸弱,一家人投奔住在外祖家。
原本邓笙本来最好的打算,就是以工技入仕,成为工部的中层官员,摆脱贫穷,发家致富。
不料,最后成了火器营的最珍贵的活宝贝。
从农科到炉科,从工部到王恭厂到燕京二十六卫三大营。
火绳枪、投榴樽、神武大炮。
他点亮了大明的火器科技树。
从一个小人物到大明脊梁。
他成为一位传奇。
(APP见↓,其他戳作者专栏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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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