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白崇业捷报入京时,瑟若正在瑶光殿她惯常坐的书案后,指间把玩一枚黑色西洋棋“马”子。
那棋子通体漆黑,材质温润凝重,形制却繁复逼真。马首昂扬,鬃毛根根可见,蹄下微雕波纹,宛若踏浪而来,尾部嵌有银丝镶边,冷光隐隐。
那墨色般的黑,衬得她指节越发纤白,几乎要与窗外雪色融为一体。
案上摊开一张大晟北防舆图,图上密密落子,北疆尽为白棋,南方则为黑。
黑方甘肃、宁夏处置一“象”,四周兵卒环伺。辽阳落一“车”,辽西义州置一“象”,锦州置一“马”。
白方布势更紧,甘宁、锦州皆有“车”或“象”牵制,义州、辽阳之外,分列“后”“王”两子。
全局一目了然。大晟黑“象”是白崇业,“车”为李桓山,另一“象”和“马”为李铖安、李钧宁兄妹。对面白“王”为女真之主完颜弘道,一“车”与二“象”则是金帐三王。至于那枚位于义州以北、来去如风、左右逢源的“后”,是四王图穆尔本人。
至于她手中所执,正是黑方剩下的另一枚“马”。
闻听宫人通传陛下至,瑟若正要起身,却被林璠笑着抬手止住。
他三两步进殿,走至她案旁,瞧了一眼那舆图与西洋棋,觉得新鲜,却还是先顾正事,示意身后内侍展开捷报:“此等喜事,朕特意留着与皇姐共听。”
内侍高声宣读:
“甘肃边镇传来捷报,大将白崇业率军二万,于河西走廊一线设伏破敌,击败金帐大王曲鲁特所部三万精骑,一战斩首五千七百余,俘敌近千,余众溃散。曲鲁特弃甲遁走,西线大漠再无成建制敌军。”
内侍语调中满是喜气,林璠也忍不住笑意上扬。
这一仗白崇业打得酣畅淋漓。自初秋起,三月有余,拉锯数十战,至此终于击溃金帐大王、二王最后一支有生力量,不仅稳住甘宁门户,也彻底压下蒙古西南之势。共计四万人击退五万敌军,战损之低、战果之丰,堪称自靖边以来少有的漂亮胜仗。
而今已入腊月,北地风雪封路,蒙古兵马再难久战。西线既定,东面咬住锦州不放的三王弘勒坦也该回头掂量掂量了。
林璠喜形于色,这既是大晟政局定稳后首场大胜,也是他亲自主持、皇姐辅佐下打赢的第一场大战。
白崇业得朝廷全力支援是首要胜因,兵马粮草不缺,又有南方诸路合兵、驰援共策。援军主将唐颢在关键一役中横击敌骑、斩断后路,也功不可没。
至此胜势已成,北防局面初稳。
瑟若也微笑,虽仍将那枚“马”握在指间,却探身取了锦州处的黑色“兵”一枚,向北一拨,几枚白子哗啦一倒:
“十日之内,锦州李钧宁将率三千兵马出城,击溃弘勒坦左翼大军,西线自此稳固,无后顾之忧。”
“十五日内,讷罕部阿勒坦图将反咬图穆尔一口,掠夺其冬季屯驻之地亦答喇河谷,其部众寒冬栖息、畜群囤粮皆聚于此,一旦失守,必乱。”
话音落下,几枚白子应声挪至舆图北境,汇于亦答喇附近,而原本义州之北的几枚白子则轻轻侧倒。
“二十日内,李铖安、李钧宁将于安律山一带合围,截断图穆尔退路。若有机会,便将其斩首,以雪他挑起两国战端之辱。”
随她落子,义州、锦州处的黑象黑马缓缓北上,身后紧随数枚兵卒,气势如雷,仿佛要将那仓皇北逃的白后碾得粉碎。
林璠边看边点头,笑道:“我们派戚令和祁卿在北地,真是一招妙手。这擒贼擒王之计,出自二人在辽东诸将之间策动,实是既锐意又稳妥。”
他说罢,状似随意地添上一句:“届时大捷传来,就让白崇业、李桓山一同回京凯旋,朕亲自加封论功。白崇业原为征西军副统制、骠骑将军,可晋为镇国上将军、甘宁行军大都督,入太庙,世代流芳。至于李桓山,由定威伯晋为定远侯,赐世袭罔替。”
瑟若闻言轻颤眼睫,半晌才道:“恐怕李桓山不肯离开辽东。”
“那便让他长子李铖安来。”林璠笑意不减,“传闻此人性如沉铁、用兵如神,是个能担事的真将才。朕也想亲眼见见。”
他还要往允中殿面见重臣,便向瑟若辞了一声,转身出殿而去。
瑟若却靠坐在椅中,久久未动。
最终,她双手捧着那枚因摩挲许久而染上她温热的“马”、她的骑士,垂眸落下一吻,轻轻放在亦答喇地区。
祁韫此时,确实正随高嵘一道前往亦答喇附近的万幽山北麓讷罕领地。
他二人和戚宴之入义州后,当面将计策陈述于李铖安。李铖安深以为然,言他亦正筹划彻底击退图穆尔之策。几人合议之下,计划日趋完善,无一疏漏。
李桓山的回信也很快到了,言语虽简,却态度鲜明:此战虽是反击,不可不胜,但也须惜取辽东儿郎性命,切忌轻易折损。
于是,策动讷罕阿勒坦图成了整盘棋中最关键一步。戚宴之留义州统筹情报与后援,高嵘与祁韫则负责亲赴讷罕,说服其与大晟结盟。
高嵘自幼长于辽地,和李家子弟一般,蒙古、女真话皆熟稔流利,故由他主谈。祁韫则以“互市通商”朝廷特使的身份随行,说白了,便是和阿勒坦图“勾兑”真金白银的利益交换。
李铖安派了二十名精兵随行,又为他们安排好熟通两国语言的向导、马匹、干粮、冬装及通信联络所需。众人就地整备一日,便马不停蹄出发,穿越封冻河谷与山林,直入蒙古腹地。这下祁韫还真成了出使异国的马扩了。
这一路,草原入冬,天地辽阔无垠,风卷雪浪,万里如砥。偶有枯木伫立风中,孤影投地,更显苍茫荒凉之美。
祁韫头一回见这般壮丽天地,心中不由涌起几分新鲜与畅快,觉天地间真容得下万象雄阔,所有市井权谋都被抛在身后。白日策马冰河之上,夜间围火谈笑烤肉,虽寒意刺骨,却也快活非常。
她本就有意与高嵘拉近关系,路上并辔而行,不时闲谈,吃饭也常一同割那篝火上正滴油的猎物。
或许高嵘也觉她与自己性情相近,或许是祁韫套话的本事太高,不过十日,高嵘已不自觉说起许多旧事。虽言辞简略,掩饰极好,却也能听出他对那些为他拼死的石家旧部、收留他的辽东军匠一家有着极深的感情。
听他慢慢说着,祁韫自己又怎能全无触动?那一问一引之间,多少也掺着些她自身对往事的真心怀念。
高嵘向来孤身惯了,这样的倾吐本就难得,竟还主动说起等仗打完后,带她去辽阳以东的苍梧岭走走。
那地山高云低、雪林浩渺,他少年时独自策马登顶,看尽风雪归林、落日穿松,心都醉了,便想着他日若得朋友,也要带一人共看。
祁韫自是笑着应了,心里却不能不隐痛。李氏覆灭是她亲手定下、亲手促动的局,凭她目前对高嵘的了解,若当真开口吐露来意,他必不会放过雪耻灭梁的机会。
此事成败难料、凶险万分,稍有不慎,她和高嵘都将尸骨无存。就算成了,他和李氏虽淡薄却仍真实存在的家庭温情、和她轻松快意的朋友之谊,也将烟消云散。
一路倒也风平浪静,除却遇上一支残兵溃将,被高嵘、连玦等人轻松歼灭,未再有波折。
当地向导名叫巴图贺,素来在讷罕部往来经商,与阿勒坦图略有交情,便先一步进领地通禀,并送上一副镶金嵌玉、描龙绘凤的双耳珐琅酒樽为见面礼,礼不算大,却极显贵重。
借此门路,高嵘一行得以顺利放行,入讷罕地界。
接待他们的是阿勒坦图麾下二号人物那岱,惯以智计闻名,汉话说得极溜,一见之下竟颇有几分文士风采。他笑言相迎,道王上今日赴河畔祭猎,明日归营,再见上使。
这原是客套话,旁人听来未必当真。草原诸部一向任性,王上撂人撂十天半月再寻常不过。祁韫与高嵘早有准备,心知少不得空耗几日。
不想阿勒坦图雷厉风行,翌日一早果真回营,设下满帐盛宴,请晟朝上使二十四人同席,那岱陪同,众长老与部中子弟悉数在座。
阿勒坦图年不过四十,身量高大,言辞爽直,目光炯然,举止中透出一股自然的威势。非那种藏刀笑语的城府之辈,倒像真心愿与朝廷打交道的明白人。
宴上不过几个回合,祁韫和高嵘便对视一眼,彼此心中已有数:此人果然已猜出我方来意,也不排斥交换之议,就看接下来怎么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