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的雪原浸在铁锈色的天光里。
王帐外的瞭塔顶上站着一个人。
不是别人,正是二王子霍丹。
他步伐躁动,玄铁护腕在来回走动间,和腰间的弯刀碰撞出声。
连日的奔波让他没有心思刮面,络腮胡上挂着雪渣子,更将那张宽大的脸显得凶恶。
远处雪原上忽哈极的王旗刺破暮霭,旗面似烈火在风中翻涌如浪。
霍丹顿时挺住脚步,双手撑在桅杆上静静地看着那浩瀚的迎亲大队慢慢走进弓箭手的射程范围。
他死死的盯着新娘马车旁边马上的忽哈极,编好看的金丝辫子,和小时候的模样已经大相径庭。
早就准备在瞭塔周围的大兵静静地拉开大弓,静听号令。
临近大帐,严伏南早就收起一路的懒散,耳朵眼珠子就不得闲,他不是个怎么守规矩的人,老早让月生叔的人昨晚上就混进了大帐周围。
从昨晚到今日早上就没一个消息传到他耳朵里,这就是个绝对的信号。
霍丹有了摇动忽哈极的心。
来的路上也一并处理了一批人,忽哈极也有戒备,现在就是蓄势待发,就等着看谁先动手了。
此时寒风呼呼的,带着不疾不徐的马蹄声回荡在这块开阔的平地上,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声响了。
灰花的海东青在此时盘旋,尖利的叫出了声。
忽哈极抬头,远远和霍丹的目光对上,两道彼此都熟悉的眼神,那是血脉相连,是争锋相对。
“阿克哈,你看,哪儿有好多大弓箭啊!”千钧一发之际,谁都没预料到新娘会从马车窗口上探出个脑袋大喊这么一句。
一瞬,严伏南都被逼的神情一紧,不知道柏云珠搞什么鬼。
顺势之下,马队整齐的停了下来,以宗烈为首的勇士迅速列队呈现战斗状态,严伏南和李月生也同样姿态整齐的准备好了。
也因着这么一声打破了所有隐藏在雪地的人,他们一个个如冒头的地鼠,帮他们的主上露出了獠牙。
严伏南几乎顷刻间判断出这是一出怎样精心布置的绞杀。
“胜算不大,”李月生还在一旁悠哉的判断,“现在跑应该还来得及。”
“康别不是还没死吗,霍丹这就忍不住动手了?不怕太心急偷鸡不成蚀把米!”严伏南这句话说的逞强。
李月生拉着缰绳:“你小瞧了霍丹,比起剌塔克汗,霍丹更狠。”
严伏南再也不说别的,捏紧了剑柄,闷哼一笑:“反正老子得意,又有仗可以打了。”
“大帅,现在就听你一声号令了!”
霍丹身边的大将等着,却不见主上下令,已经急的跳出来问三回了。
心一横,霍丹抬臂之时,厚重低沉的铜钦号声回响在这片天地之间。
而在下一刻,霍丹放开了腰间的弯刀,重重呼出一口气,开口道:“把人撤了。”
“为什么?”那大将心急的问。
还能为什么。
目之所及的雪山包上,远远的矗立一丛红色的风影。
圣佛孜青苏弥的马队出现了,霍丹也终于试出了这位圣佛的立场,终究还是站在了忽哈极那一面。
好,很好!
邬利戈的头骨还在自己的帐外树下放着,阿努图成的完败流放,康川的权贵易主,桩桩件件都办的极其漂亮,切不动声色,可想而知,不说康川,就连金郦国都不知道被渗透了多少。
圣佛这个人的城府和势力不可估量,还是小心为上,不予在此刻与其为敌。
想过这些,霍丹已然走下瞭塔,对着自己弟弟的方向露出笑容,张开双臂走了上去。
忽哈极滚鞍下马时,积雪没至鎏金马镫。
他抛来一只冻硬的雪狐,兽瞳处钉着的三支箭矢正是霍丹安插在辎重队的暗器。
兄弟相拥的刹那,骨甲碰撞声惊飞了营帐顶的寒鸦,霍丹嗅到他衣领沾染的□□糖香。
“二哥,这匹雪狐,我让人给你做个帽子。”
“有心了,送你的新婚大礼还在大帐那,走吧,跟哥哥我去喝一口。”
两人此时心照不宣,交互的眼神再没有锋利的刀剑,搭着肩背一同往前走进郦国的城门。
严伏南走不动道了,谁都知道身后就跟着那和尚。
一年没见,就凭几个月一封的信件,寥寥数笔,根本就不够看的,更何况和尚话少,写在纸头上的字更少,多是嘘寒问暖,不见一点别的念头,这让自己憋得难受极了。
现在人就在后头,恨不得立刻抓着和尚脖子问一晚上的话!
他不由得一下心慌意乱,刚要调转马头往后走,就被李月生及时摁住了肩头:“急什么,非常时期,想被霍丹拿你当靶子?”
恍然一惊,严伏南立刻骂了句脏的,自己怎么如此犯蠢!
有点气自己,一打马鞭就没进了城门,溜烟儿的弃马跑酒馆待着去了。
金郦国的酒烈得很,严伏南又敞开了胸怀喝了个大醉,在酒馆晕着看了整天的郦国舞姬扭腰,因着舞姬扭腰扭得辛苦,还捧场的送了身上所有银两上去,得了好几个香喷喷的吻。
实在是闹得太过,被巴登强行拽回安置的营长之中。
十几个人的大通铺,李月生睡在严伏南身边,被他浑身的酒气熏得捂鼻子大骂,又挥手让巴登把人带出去醒个神,说是像个办法让他洗个澡再回来。
听到李月生的嘱咐,严伏南迷瞪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一手搭在巴登肩上:“老子才不跟他们睡一块儿呢,这儿都是汗臭脚臭的糙地儿,带我去和尚哪儿,老子要洗澡,老子要让和尚伺候端茶送水,他孜青~唔~”
再说下去那就惹祸了,巴登人狠话不多,捂住严伏南的嘴就往帐外拖。
到了帐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宵禁的时间要到了,这醉鬼的模样的确不好往别的地方带。
巴登把心一横,拿随身的黑袍把人一裹,露出黑僧的标识,扛着人就往金郦国大殿旁的圣佛行宫而去。
到殿只有曲杰在,嘴上嚼着干巴的饼,守在火炉旁边念经。
听到咚的一声,还没警觉是什么东西落在地上,抬眼就看到一黑僧气喘嘘嘘的抢过他手里的奶茶闷了下去。
而后坐在曲杰身边,指着床榻上正扭动的黑色长条状东西说:“小严将军醉的不轻,缠着要见圣佛,怕他胡乱说话惹出什么事,就先带回来了,圣佛多久回来?”
这一年曲杰又把自己养回了从前的圆润样子,就是那张脸再没有稚气,反倒是有种少年的清晰轮廓,不过因着五官长相,还是看着比从前更有佛相。
小厚唇还微张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谁是谁,瞬间跟着眉眼瞪圆了欣喜喊出声。
“小严将军,真是小严将军来了?”曲杰由衷的感到惊喜和开心,站起身小跑着往床榻上看了一眼。
严伏南此时毫无形象可言,但因着被黑布裹成一团,还好只是头发披散,脸颊微红,胸口大敞而已,嘴上的确叫着圣佛的名讳,地里咕噜的不知道具体在说些什么。
曲杰又掉头回来,没头苍蝇的来回走了两步,拍着双手才回巴登的问话:
“圣佛去王殿给大汗看病,看时辰快回来了。”
“不行我还是叫人去催一催。”
“算了算了,要是好心办坏事就坏了,我去王殿外面等着,我要亲自告诉圣佛这件事。”
说完开门就走,都不给巴登留句话的。
看着床上扭动的人影,巴登重重的叹了口气。
康别大汗的咳喘声撕开裂帛,染血的帕子从帘缝飘出,孜青苏弥掀帘而出。
一面净手,一面让候在帐中的皇子,王后妃嫔们宽心,大汗的病情稳住了。
金郦国这个地方,要什么没什么,除了连绵不尽的大雪之外,实在是个贫瘠荒凉且无趣的地方,可今夜却不一样。
一连数天都待在这里给人熬药治病,平常还能耐着心性守着大汗睡着再走,现在却是怎么都等不及了般,交代身边伺候的人几句之后,和两位皇子作别,都听不清两位皇子的假意挽留,急急出了王殿。
刚露出个身影,就听到了曲杰那小子,没规矩的冲了过来,完全忘了该有的礼仪往自己面前一撞,肉钟般发出一声闷响,来不及站稳就凑到耳边说:“圣佛,小,小严将军喝醉了,在房里,睡呢,不,没睡,叫,叫你名字。”
孜青苏弥深邃长挑的眼眸深了深,放眼凝视这白茫茫一片旱地,从知道那人被肃王打发到金郦国送亲之后,就无魂无肉的活了这么些天。
此刻终于有了血肉倒灌回身喷涌的兴奋,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