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齐时值仲春,才下一场甘露,却给人一种春寒料峭的感觉。
元醉晨初时便醒了,听着门外的争辩声,多是一人嚣张的声音,那尖锐的女声,显然不是秋濯的。她下榻时声响弄的大了些,惊得正在门外迎着来人的侍女秋濯慌忙跑进屋内,推开轻纱木雕花门户:“小姐没事吧?”
屋里的小主轻笑一声,嗔怪道:“不用这么大惊小怪,我的身子可没那姨娘弱。”
“女郎醒得倒是时候,梳洗打扮一阵,便能去家主、夫人那请安了。”元醉嗔怪的话,显然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而是故意提高了音调,让屋外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秋濯权当没听见,拣了件昨夜便挑好的衣裳来,放到床上,“春晨天凉,昨儿个还刚下过雨。只穿了这么一件衣裳,若是染了风寒,只怕小姐不舒服。”
元醉起身,梳洗好一阵,换上一身干净的素衣,走到门户前,用力一推,门户顿时被推开,一股清凉的微风扑面而来。她抬眼,见门边如她所料般站着一个侍女,比秋濯年长几分。不用问便知,定是那趾高气扬的姨娘房中的小丫头。
侍女见元醉出来,忙赔笑行礼,丝毫没有刚才与秋濯说话的嚣张跋扈:“小姐醒的好早……”
元醉瞥了她一眼,自顾自地转身走回到房中。
“秋濯,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又苦又累,早就不耐烦了吧。我阿母年岁大了,想新眺一择侍女。你本可以脱身被赎回家中,只怪阿父太听圣上的话,娶了这么个姨娘,又带了个陪嫁的,不给你脱身的地方。真是苦了你。”元醉做作地掩面,似是在为秋濯惋惜。
秋濯会意,把话柄接过来:“小姐说笑,我一个侍女,服侍好主子就行了,其余的事情不敢多管。”
门外的侍女迟迟等不到元醉请她进门的话,听见这主仆二人的对话,低下僵得通红的脸,额上似乎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依旧赔着笑。
元醉将目光斜到一旁,轻声道:“进来说吧,你来有什么事?”
那侍女躬身行礼,低着头缓缓进了卧房:“姨娘差奴来让小姐去请安。”
元醉正描着眉,听见这话,气的笑了出来。
“什么意思?我阿母都没差人来叫我,她一个小妾还上赶着来催我?”元醉干脆转过去,那双多情的桃花眼紧盯着她,”我阿父娶她,只是为了堵住那些人的嘴。她倒是把自己看得比我阿母一个正妻还高,既是个偏房的姨娘,就该守着本分。”
秋濯见状,怕自家小姐因这事耽搁了请安的时辰,忙轻声道:“小姐,让她走吧。”
元醉没说话,瞥了她一眼。
侍女知道元醉不好惹,继而起身再行礼:“奴先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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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
元母宁姝坐在主座上,金银首饰不多,面上却尽是矜贵清冷之感,与元醉有几分相似,风韵犹存。反观客座的姨娘叶碧春,全身上下似乎都是名贵珠宝,却在举手投足之间显出粗俗虚荣之气。
侍女走进来,在叶碧春耳边说了些什么,她脸色大变,一副受了天大耻辱的表情。很快,她又抬起头,脸上堆满了笑容:“姐姐,阿弦怎么如此不懂事?”
“阿弦”是元醉的乳名。
宁姝轻挑了一下眉:“怎么回事?”
"我清早差人去请她来,阿弦却把我的人劈头盖脸训斥一顿,你……"
没等叶碧春把话说完,宁姝便出声打断:“你差人去请她?”不知是不是叶碧春的错觉,宁姝咬重了“你”这个词,像是对她的所作所为极其不满,“真是让你费心了啊。”说着,宁姝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弱、不易被察觉的轻笑声,似是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她。
宁姝:“说来也是,阿弦怎么还不来。”
先前叶碧春的话,就像是投入水泊的一粒小石子,没有惊起任何涟漪,是一点水花也没有的小插曲。和她本人一样,没有一点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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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濯为元醉染上唇彩,不禁失笑:“女郎生得这般好看,上了红妆倒没了这股清冷劲儿。”
闻言,元醉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白玉般的鹅蛋脸,明眸皓齿,唇不点而红,一双桃花眼明媚又深情,一见倾城,再见倾国。本该是千般娇媚的长相,在她的脸上却生出了一副我见犹怜的清冷之感。
把视线移开,想起早晨的吵嚷声,元醉皱了皱眉:“今早我起来的时候听见你和刚才的小丫头在门外吵嚷,怎么回事?”
“本不是请安的时辰,就算早起梳妆也未免太早了些。”正好染完了唇,秋濯放下笔,站在一旁,“若是夫人来唤倒也罢了,只当是有事要小姐做。可若是姨娘那边的人来喊,未免不合规矩。”南齐看重礼法,也最为注重嫡庶之别,这样的例子虽不少见,但也是失了礼。
早晨秋濯就是跟那侍女说了这句话,她本就嚣张跋扈又趾高气扬的,听了这话更是觉得她不尊敬她家主子,嚷嚷着要把秋濯告到老夫人那里去,把她赶出侯府。秋濯急得说不出话,听到元醉的声音便进了房门。
“她还真是无法无天了。”什么样的主子教出什么样的下人。那姨娘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只是个妾室,吃穿用度上却比这侯府的女主人还豪华。
元醉起身便想往外走,秋濯忙叫住她:“小姐,初春天气凉。”说着从里间挑了件披帛,给她穿上,“披上一件,进屋子热了再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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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进了主屋,秋濯行了礼退到一旁,留下元醉一人在正中央行礼请安。
元醉躬身,左手平搭于右手之上,两掌之间隔一指间距,呈角状。她轻声道:“阿弦给阿母请安。”
“起来吧。”
眼看着两人似乎并不打算向她问一声好,叶碧春又讨嫌道:“阿弦啊,今晨我差去你房中的侍女,你为何没和她一起来啊?”
元醉斜了一眼,没理她,兀自落座,拿起身旁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
“阿母,”元醉笑,“还没有阿父的消息吗?”
提起这个,宁姝叹了一口气:“一点都没有。自从你阿父随君出征,大大小小的流言我全都听过,唯有他亲笔提的信我是一封也没见到。”说罢,她又想起一件事,“阿弦,过几日的皇宴皇后邀你我同去,说是那几天陛下和你阿父就该回来了。”
提到皇宴,元醉下意识抵触,她实在应付不来这种看似随意的宴席,每一个人都假惺惺的想得到皇上皇后的赏识,给儿女讨个皇宫里的官做做,即便是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也有低下头的时候。皇宴不比名利场,却不次名利场。她眨眨眼:“先吃饭吧。”
半周的时间潦草过去,元父胜功凯旋,给一家人带了不少北陈的名珍异宝。元醉自幼习武,又偏爱名枪利剑,元父元文康出征前她就磨了父亲许久,让他带来些兵刃,好送给师父。
幼时,元醉拜南齐极上院院长卢岐为师,主学剑法。
元醉坐在榻前,望着面前有半人高的袋子,歪着脑袋:“这怎么拿到师父那去啊?”
秋濯站在旁边,好笑道:“小姐说的奇怪,当初是您求着家主带来这些,如今又犯了难。”
说着,门外响起小厮的声音。
“小姐,夫人叫您去堂屋。”
“知道了,我这就去。”元醉抬眼,秋濯会意,上前扶着她的手起身。
两间房隔得近,路并未有多远。见元醉走的轻慢,秋濯跟在后边,轻声道:“小姐,夫人叫您,去迟了可不好。”
“我知道。”元醉摆摆手,“阿母叫我,不就是为了皇宴一事么。她肯拖在如今午后来叫我,就必是明后天的事,我若是着急过去,反倒像上赶着,到时候阿母要再给我添点事情做,我可没精力。”
她站在门外,心里不甚放心,优哉游哉地推开门,走到堂屋去行礼。
“阿弦给阿……”
躬还没鞠下去,元醉忽地意识到像是多了张面孔,猛地抬起头。看清来人的模样后,脸上释然的表情僵住。
余长喆,余公公,就是宫里皇帝的贴身太监。原名余长丰,因与扶风公主的封号相冲,又深得君心,便被陛下赐名长喆。双吉伴君,福气长来。
元醉:“。”不会现在就要给我扛走参加皇宴吧,哈哈。
……她也没有很不愿意去啊。
半秒的时间,元醉调整好表情:“阿弦给阿父、阿母请安。”
“这是宫里的余公公,阿弦可还记得?”元文康笑道。
“当然记得,”元醉朝余公公行了礼,后者微微鞠躬回应,“幼时常去宫中,总能见到。”
“元小姐既也到了,那便不多寒暄罢。”余长喆颔首,随即向身后的随行小太监招手,接过一份金灿龙腾的卷轴,双手朝天作拱“圣上有旨——”
元醉与母亲对视一眼,相继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去岁边庭告急,北陈屡次扰我边境,镇国公元文康平德之在人,亲者父母均,平边关而功也,朝廷追锡之典并逮。特赠上好龙光断玉宝剑一柄,良田百亩,白银千两,黄金百两。九原有知,钦承无数。钦此——”
一气长舒,元醉暗暗想,好在不是逼她去皇宴。
然而下一秒,余长喆将圣旨递给元父,示意众人止礼,又朝一脸茫然的元醉道:“元小姐可以开始准备参加皇宴了。陛下口谕,皇宴当天,您与夫人可以随元将军一同进殿。”
元醉只好浅浅答应,咽下不乐意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