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又是外公,以及童年时的我。
外公是个不苟言笑的古板老人,平日对所有人都万分苛刻,却唯独,每每看到我时,总会流露出赞许的微笑。
他总说我是个好孩子,这样一份赞许,随着我年龄的渐渐增长,逐渐转变为更为明确的夸赞。
他总会说我长大了,是大姑娘了。那时我听到这些就只是洋洋得意,自认超过了同辈的孩子们,不仅成绩突出,擅长家务,还很会察言观色。
我在梦里看到外公坐在沙发上,双眼笑眯眯地看着我,唤我“咪咪”。
我也含泪笑了:他总是叫错啊,分明我小名是叫宁宁,他却从我记事起就叫我咪咪,这一叫,便是一辈子。
咪咪该是小猫的名字才对吧,外公……
我抹了把泪,想要好好应一声,沙发上外公的身影却消失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在偌大而狭窄的客厅里四处环扫,想捕捉到一点影子。
也是在这是我忽然发觉这是一场梦,变得有些慌乱,与此同时,身后的场景几乎瞬时随着我的醒悟崩塌瓦解,搭建成新的模样。
我站在缓缓具象的白光中央,双手紧紧捂住双眼。
不要看到……我一点都不想看到……放过我啊……
然而光丝毫不理会我的哀鸣,只自顾自排列着,一点点化身为我脑海中翻涌过无数次的场景。
严冬,雪天,独自一人在灰暗房间中学习的我。
那时外公身体状况很差,整日躺在病床雪白的床单上,记性也不好,忘记了所有人。最后一次前往医院时,亲人们把我拉到床边,问外公我是谁。
我看到外公眼忽地睁大,握住我的手,张开嘴吐露气息,却没能发出声音。见状,身旁寄希望于我的亲人们都失望地摇头感慨。
“哎……都不记得了。”
但其实那时我很想反驳他们,因为我分明看见外公轻启的唇吞吐着说出了什么,因为气息薄弱没能发出声,又尝试了很多次,我想他是因为看到大家不理解的反应才最终放弃了继续说出口。可我听到了,我也明白的,他认得我,他不会忘记的,他也在努力向众人证明他记得。
只是最终还是未曾被理解过而已啊。
“咪……咪……”我听见他竭尽全力发出的气音分明如此。
看呀,他说了他还记得我的。
可纵使未被理解,他也没有放弃,一直、一直……睁眼望着我。
那是我令我终生难忘的眼神:一双饱含对生的渴望和再没机会脱口而出的言语的眼。
原来,人也可能会有这样一天,终于想要表达,却再也没法说出口了啊。
他一定是想要说点什么的,可器官的衰竭、错乱的记忆阻碍了言语的涌出,也许就是外公,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想表达什么。从此之后,便再没有机会了解到他究竟想说些什么。
也许是“想活下去”,又或许是“我还记得”,或者会不会是“爱”那一类的字眼呢……可我无法知道,这些话再无人知晓。
我没有机会知道了。
后来我总在深夜里哭得撕心裂肺,却再没有勇气去面对任何。那只粗糙苍老的手、干涸无力的唇,还有明显想要倾吐什么的眼,都深深地烙印在我心底,挥之不去。
那之后我没有再去看过外公,恐惧心在作祟,我好惧怕看到那样的外公。
那样固执、却在生命尽头失去了一切强大的他。
“你还想去医院看看姥爷吗?”半年后的初秋,母亲这样问我。
到那时,我已经听说外公浑身插满管子,身体臃肿,意识也再不清醒,生命随时可能终结于下秒。
可我沉默地摇摇头。
我太害怕了,害怕面对失去,害怕面对离别,我做不到乐观,也没办法坦荡。我不想要看到那样的外公,于是留下了一生的遗憾。
后来经过家庭商议,大家下定决心,忍痛拔下外公的罐子。
他这样太遭罪了,不如早些安心下来离去。
听到这个消息,我面无表情地坐在床边,心底并无波澜,却只若沉入湖底,像压抑着濒临崩溃的冲动一般。
之后我去参加外公的出殡。装着香灰的碗被表哥重重砸在地上的那一刻……
天色阴沉,凛风刮过。
所有人都开始小声地哭,我在队伍最后,同所有人一样跪着趴在地上,最后遥遥看过一眼外公的遗体时,我想。
外公好安详……好安详地躺在那里,身形是那样单薄,就好像缩小了不止一倍一样。
那是他在我心中最后的模样。
那之后我有很长时间没再笑过,也没有哭过,好像被冻住了思维一样呆滞。我总会看见妈妈崩溃痛哭,心里也格外不好受。可我一定要装作平静才行,不仅是因为我擅于藏匿脆弱,也因为……如果我哭了,妈妈一定会更悲伤的。
半年左右,我终于能从那份麻木中抽身。一次,在外婆家小区的电梯里,我和小姨两人独处,她忽然问我:“你想姥爷吗?”
我愣住了,仿佛困住我的回忆伴着苦涩的情感再一度浮现。
“想。”
“姥爷去世前你没去看过吧。”
“嗯……”心情忽然沉重起来,这是我一生都不愿回想起的,名为遗憾的一部分。
“估计你们也都不想姥爷吧。”小姨背对过我,我瞥见她眼角的惨淡,“我们这每天都可想了,想到睡不了觉……”
后半句话夹杂着微薄的无力感,我又一次怔住,心底涌上酸涩的触感,不知该回应些什么。以至于之后每每回想起这句话,我都会克制不住地想好多好多。
为什么我这么害怕呢,为什么我看上去还是这样淡定呢。
遗憾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可在我心里似乎并未达到悔恨的地步。如果得以重新选择,我想我大概还是会选择不去见,况且就算真的有办法重新见到外公,我又怎么去面对那份隐隐不安的愧疚呢。
“这是在逃避吧,一定是为了保全自己不是吗……我自私又自利,根本没有做到什么去报答任何人啊……”在深夜里哭喊着却又极力压制住音量的我,低沉着声音失声呐喊着。因为我太差劲了……所以大家都讨厌我这样自私的人。
每天晚上我几乎都会哭,这份悲痛,渐渐从外公逝世的客观事实,随着亲人们不能明说的责备,变为了直直击中我内心敏感部位的一把把利剑。
从此以后,我不再是逝者眼中的我,我的优秀早散在了各个方向,无从寻觅,也无能为力。就算是外公见到现在的我,也会摇摇头说我不成器吧。
外公逝世后,妈妈就变了。或者说那之后所有亲人都变了,不仅脆弱,而且敏感。在外婆家的聚会总会令我感到压抑不已。
告别了逝者,就该向前看。这样简单的道理放在实践中根本就是无法做到的,什么叫向前看?把逝去这个事实抛到脑后吗?那为何我还会受到这样的斥责呢。是不是只要有人逝去就必定要让身旁的每一个人都受到伤害,哪怕这份伤害是他们强加给你、要让你务必体尝到的。
究竟有谁能做到忘怀,做到坦然呢?我不明白。
但无论如何,我一定是那个不受欢迎的存在吧。哪怕曾经所有亲人都那样关照我,可我太过自私了,不值得这份爱,也对满足他们的要求无能为力。
我没办法一直成为他们心中优秀的存在,我会胆怯,会冷漠,会逃避,我……我不该被这样看待,而且事到如今依旧被这样看待着。
考上了最好的高中,多才多艺、会体谅父母,性格开朗外向,还会帮助家里做事……那是他们印象里的我。他们印象里的我一直如此片面,甚至不知我为此挣扎了多久。
很久了啊。
我不是这样的孩子,可我又太想成为这样的孩子了,所以我小心翼翼地包装自己,让自己真的变成他们所说的那样,在他们面前以调皮而不失体谅的形象鲜活着,同时生怕因为自己失误让大家失望。
那个不完美的我要是能死掉该多好啊,因为她总在深夜里造访,让我感到内疚自责,感到痛不欲生。
可我最终还是让他们失望了,以这样一种不计后果的方式。
梦终止于想法末端,我也不再拥有未来,因为我亲手撕毁了通往未来的机票。
如果每个人的性格自最初就已经敲定,那像我这样的人,如果从最开始就不曾诞生的话……
“就不会变成这样了不是吗!不会有人痛苦,不会有人失望……为什么一定要是我呢?”
这样的我……
已经是清晨了,我好像还没有清醒过来,头脑昏昏沉沉,还隐约有泪挂在眼角。
记忆一点点同步回脑海里,直观感觉也开始复苏。其中有橘、雪、刘姨和那么多邻居们。
对了,我获得了重新来过的机会,所以我可以不必再像曾经那样狼狈地躲避逃窜。
“要是转生可以带有记忆就好了……”我喃喃道。不想忘记这些哪怕痛苦的经历,究其根本,我其实是想变得强大,摆脱自己的弱小的。
我只是怕自己做不到而已,怕自己无论如何都无能为力,这份对失去的恐惧超越了一切**,所以我放下**,变得无欲无求,只求一切不再改变。
我也有点怕失去了一切记忆与价值的我就将不再是我,这样一来我连赎罪的资本都不曾拥有,还谈什么新生呢?
“唉……”又习惯地叹了口气,看着星系恢复转动,从梦中延续来的落寞感渐渐消失,理性占了上头。
然后我就想起橘那个一起走走的邀约,虽然现在想来极其不同寻常,可我不可以装作察觉不到了,我必须要问清楚才行。
问清楚他究竟想要做什么,想要实现什么……如果可以,完成这一切后,我们就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了吧。
是啊,我还拥有那么多事情可以做啊,我笑了笑,又振奋了一些,起身换上衣柜中一件莫兰迪色系的蓝色毛衣,又顺心意挑了一条过膝的深灰长裙,就准备出门。
谁知刚触到把手,我就感受到一股沁人的清冷,是熟悉不已的气息,我了然,明白这份清冷是源于谁。
果不其然,雪正着蓝紫色长裙站在门外,一看到我,她便露出熟悉的微笑。
“早啊,尘。”
尘太擅长演戏了,所以会一个人默默承受很多很多,甚至就算这样依然无人理解。
许许多多人以他们所见为标尺,不顾及她的真实想法,一味将自己的思想灌输给她,私自定义她性格外向于是说话不以为意。
尘其实是个心思格外细腻敏感的女孩子,所以会从各种各样的微表情和潜台词中汲取信息伤害自己,正因如此,她才会在众人都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走向毁灭,她太会藏了。
不仅藏匿有些消极悲观的自己,作出开心乐观的外表,还藏起自己的一切想法,不再同任何人吐露心声。
能遇到真心信任的人真好啊,是不是?
是不是只有孤单之人才会互相理解,产生共鸣呢?所以她得以敞开心扉,对雪和橘,然而现在的她还在逃避内心真实的想法,或许还没能等到完全放下防备的那一刻,她也依旧在把自己放在很多事情之后,优先考虑被人。
会有那么一天,她终于勇于面对“真实”吗?
她的真实又会是什么呢……
我也想和她一起寻觅到那个答案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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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终结与新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