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十八娘在床上辗转反侧。
每每翻身,她总会与酷似徐寄春的纸人对视。
前半夜,她抱着纸人安慰自己:“没事,许是子安画错了,我就当他是温道长吧。”
后半夜,她拖着被子默默睡到地上,留纸人待在床上。
“怎么越看越像子安……”
“呜呜呜,我昨日该提醒子安的,都怪秋瑟瑟!”
沉沉夜色褪去,一声清越的鸡啼自山下的村落传来。
十八娘从地上爬起来,如往常一般站在床前穿衣。
穿到一半,她惊愕回头,见纸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后背。她赶忙拽过被子,将纸人从头到脚蒙了个严实。
纸人与真人等高,实在不好丢。
十八娘在床边枯坐半晌,只得小心将它挪至墙角,面壁站定。
等她安顿好纸人,秋瑟瑟推开门,探出个脑袋:“你还不走吗?子安哥哥今日不用上朝,会直接去义庄。”
“你倒从未喊过我十八娘姐姐。”
“你还从未喊过我瑟瑟妹妹呢。”
“……”
十八娘心知肚明秋瑟瑟整日尾随她的那点心思。
不过,相比楼中其他鬼,她倒宁愿小鬼秋瑟瑟跟着她。
“走吧。”
徐寄春在义庄外徘徊了半个时辰,总算等来吵闹的十八娘与秋瑟瑟。
照旧,一个站在他右手边,抱着手别过脸:“我今日不要和她说话。”
一个站在他左手边,仰着头告状:“子安哥哥,她把你的纸人丢在一边。”
吃里扒外的叛徒鬼!
十八娘眼神慌乱,气得牙痒痒:“我昨夜抱着纸人睡了半宿!今早没地方放,我才把它挪到墙边而已。”
闻言,徐寄春挺拔的身姿微微一僵,眼中满是愧色:“唉,十八娘,我画错人了。”
十八娘:“我就知道是你画错了。”
四下无人,徐寄春低下身,凑到她的耳边,承诺道:“我昨日作画时,一时忘了温师侄的相貌,便随意画了几笔。你放宽心,我今日一定认真画他。”
十八娘担心他操劳过甚,出言劝阻道:“不必急于一时,你有空再画。”
“儿孝母,自当劳而不怨。”
“……”
“子安,那个纸人特别像你。”
“看来我的画技已臻化境。”
停尸的义庄内,参军望着已腐的尸身,脸上是掩不住的无奈:“徐大人,马四喜尸首腐坏过甚,实难复验。”
恶臭熏天,徐寄春用手帕掩鼻,掀开盖在尸身上的白布。
马四喜面色污黯,浑绿的尸水混着暗红的血污,正从多处破损的皮肤流出。
“出去说。”尸臭味令人作呕,徐寄春疾步冲向屋外,扶着门框大口喘气,“才三日,尸身怎败得如此快?”
参军支支吾吾,说不出半句囫囵话。
徐寄春一记眼刀甩过来,刺得他一哆嗦:“回大人:万仵作初验后,两具尸身原置屋内阴凉处。前日,他因酒失职,其徒误将马四喜尸身作天花尸,移置院中曝晒两日。”
端阳过后,日头越发毒辣。
马四喜的尸身经过两昼夜的曝晒,**加剧,蛆虫初现。
昨日移尸时,众人发觉不对,已为时已晚。
参军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徐大人,虽尸身腐坏,难以复验。然初验剖检,经京兆府四位仵作共录,条陈详备,绝无疏漏。至于玩忽职守的万仵作及其徒,下官已行文责成,各罚俸三月。”
尸身坏了,人也罚了。
事到如今,徐寄春只能回头催促十八娘离开,却见她正招手唤他过去。
徐寄春捂住口鼻,信步走过去:“怎么了?”
十八娘:“尸身上多了几道伤。”
“伤?”
十八娘点点头:“昨日那卷手札上,写明马四喜身上有二十一道刀伤。但你方才掀开白布后,我留心数了数,他身上实则有二十六道刀伤。”
徐寄春相信十八娘,当即朝屋外的参军大喊:“验尸的仵作在何处?”
参军找来当日初验的四位仵作。
一听尸身上多了五道伤,四人面面相觑,笃定道:“两位大人,当日验尸乃在院中,小人等四人断不敢数错。”
为防十八娘数漏,徐寄春在仵作到来前,忍着脏腑间翻涌的恶心,将马四喜身上的伤口重新数了一遍。
的的确确是二十六道,而不是初验的二十一道。
二十一与二十六,中间隔着整整五道创口。
尸身上的刀伤狰狞绽开,四个仵作岂能尽数错漏?
除非……
有人在初验后,又往马四喜的身上划了五刀。
思及此,徐寄春的目光看向四个仵作:“马氏夫妇的尸身,平时由谁看守?”
其中一名仵作举起手:“回禀大人,是小人与徒弟在管。”
参军适时介绍道:“徐大人,此人是万仵作,其徒便是错把尸身移置院中之人。”
徐寄春盯着:“你徒弟在何处?”
万仵作扭头朝外,大声唤了一声:“狗儿,过来。”
不多会儿,院外走进来一个二十余岁的男子。
万仵作上前拽着他,胆战心惊走到徐寄春面前站好:“回大人,他就是狗儿,真名叫万金。他是个孤儿,胆子又小,小人见他可怜,便收他做了徒弟。”
万金含胸驼背低着头,怯懦地站在万仵作身边。
徐寄春将万金从头到脚审视一遍,最终将目光落在他的手背上。
那里,有一个圆圆的疤痕。
秋瑟瑟说,这种疤痕多是被开水或热油烫的。
徐寄春凌厉的眼神扫向万仵作:“你虐待他?”
万仵作吓得瘫坐在地:“小人收留他后,真心把他当儿子养,从未打过他!狗儿,你自个说,师父有没有打过你?”
“不是师父打的,是从前的摊主打的。人是我杀的,与师父无关。”万金说话慢,声音更是微弱。
话音未落,万仵作腾得站起来:“你别乱说话。”
万金依旧垂首,双手颤抖:“十日前,他们在瓦舍摆摊,我瞧见那对人腊后,便知那两个孩子是被折磨死的。”
因为他也曾被人折磨过,所以他深知每道伤疤背后的全部真相。
开水烫,热油浇,棍棒竹条抽打脊梁。
还有暗无天日的地窖与猪圈,以及永远吃不饱的肚子。
他心疼那对人腊,生前遭马氏夫妇折磨,死后还被他们做成人腊,四处敛财。
万金:“我想救那两个孩子。我试过偷,却无意间听见马四喜打算再收养两个乞儿做成人腊,所以我只能杀了他们。跟踪他们三日后,我便动手了……”
杀人当日,他一直藏在马家对面的角落,亲眼看到马四喜拎着两壶酒回家。等到亥时,他利用从前学过的口技,假装肩上有鹦鹉的钱茂才上前叩门。
陶庆娘半点没起疑心,直接拉开门栓让他进门。
随她进门后,他反手一刀,抹了她的脖子。再跑进房内,一刀接一刀划开马四喜的皮肉。
最后,他抱走那对人腊。
赶在晨间官差到来前,他趁乱离开,亲手埋藏了那两个孩子。
徐寄春:“你为何要多此一举添上那五刀?”
万金抬起头,勉强笑了笑:“我葬他们时,发现他们身上共有二十六个伤疤,便补了五刀。”
真相大白,万仵作扑通跪地为万金求情。
“将人犯万金押送京兆府收监。本官即刻回部,向武大人面禀详情。”
“下官遵命。”
万金被带走,万仵作趴在地上悲泣。
徐寄春沿着通往皇城的官道踽踽前行,思绪万千。
十八娘牵着秋瑟瑟跟在他身后:“子安,你说得对。这世上压根没有小人国……”
只有作恶的人与可怜的孩子,以及一个走错路的可悲人。
秋瑟瑟走到一半,瞧见南市有新鲜乐子,脚底下像抹了油,三拐两绕便没了影。
她一跑,十八娘立马快步走到徐寄春身边:“你今日不去找牙人买宅吗?”
徐寄春回神:“我昨夜已将银钱交予明也,相托代往。”
十八娘:“不如我去盯着他?”
徐寄春嘴上应着“好”,却频频抬手轻抚额角。
转身向后迈出的左脚收回,十八娘看他面色苍白,不敢走了:“算了,我还是陪着你吧。”
一人一鬼进了刑部,徐寄春将十八娘领去西南角的侍郎衙。再踱步去了刑部大堂找武飞玦,将马氏夫妇一案的来龙去脉细细禀明。
末了,他声音微哑,请求道:“下官今日闻了尸气,恳请大人允准两日假,容下官调息。”
武飞玦听罢,抬眼时见徐寄春鬓角汗湿,便抬手挥了挥:“此案不急,你且回府歇息吧。”
“多谢大人。”
“子安,明也今日也在你家吗?”
“是。下官新置宅第,奈何公务缠身,只得劳烦明也代为奔走。”徐寄春敛衽躬身,语气里带着几分歉疚。
武飞玦一贯端肃的面容凝滞,半晌才轻喟一声:“你走吧。”
自家外甥素日里热心肠,爱帮扶他人,原是桩好事。
可此刻武飞玦望着徐寄春远走的清瘦背影,心里却突突地跳得慌。
历来不论男女,拆字为上。
武飞玦立在廊下,暗暗有了一个主意。
前日,他曾听妹妹武飞琼提起一事:陆家四娘子陆修时,正随四叔陆延禧在凤城静养,待下月将返京。
武飞琼为择人迎归之事,已烦忧半月有余。
如今想来,陆修晏最合适不过。
“最好去个十天半个月,彻底断了明也的心思。”
远在宜人坊的陆修晏,尚不知自己已被亲舅父悄然点了名。
他今日为徐寄春的新宅奔走大半日,诸事方定。
眼下,他坐在院中桌前,眼含笑意,一遍遍望向院门,开心等待母子俩回家。
徐寄春一回家,见满桌酒菜飘香,疑惑道:“明也,你今日帮了我大忙,原该我请你。”
陆修晏热情招呼一人一鬼坐下:“我在你家借住多日,合该我请你。”
两人南北对坐,对饮甚欢。
十八娘独坐东席,吃不得喝不得,却忙得不亦乐乎。
“明也,你不准再灌子安了!”她一会儿急得去拍陆修晏的胳膊,一会儿又转向徐寄春,忧心忡忡劝他少喝,“子安,你沾酒便倒,别喝了!”
这场酒局,以武飞琼派来的下人接走陆修晏而散场。
两个下人站在门口,架着醉醺醺的陆修晏,与面色平静的徐寄春道别:“子安,明日见;十八娘,明日见。”
徐寄春强撑着送走陆修晏,才跌跌撞撞摸回房,径直栽倒在床上。
身后跟随而至的十八娘心急如焚,忙凑到他面前唤他:“子安,你还好吗?”
徐寄春突然睁开眼,怔怔盯着她却一言不发。
他的目光灼烫,她指尖发颤,伸手欲挡,鬼使神差地问出一句话。
“子安。”
“嗯?”
“你是不是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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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小人国(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