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秦浥案子的律师叫刘启明,这个人是穆林找来的,好像是妈妈的什么远房亲戚。因为和杨无复结婚,如今穆林和亲戚们没什么感情上的交涉,但与少数人在事业上偶有联系。公事公办罢了,谈到钱谁还会在乎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呢。
“秦浥的案子收尾了,陈谨出院后还是被判了无期。”刘启明将一打文件放在茶几上,道。
杨酲没说话。他愣在茶几另一侧的沙发上,一动也不动。
刘启明以为是他因为失去亲人而深感难过,于是出言安慰道:“你也不用忧思过度,故人已逝,留下来的人应该好好想想后面的日子该怎么过。我想秦浥也不希望你因为他的事悲伤,他更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有一个漂亮的未来。”
太阳依旧东升西落,明天一如既往还会来临,生活仍然继续。
“他没有死。”杨酲出声,手指抚过文件,然后轻轻翻开,逐字逐句读过,像怕略过任何字词一样虔诚地看着。
刘启明叹了口气,出门抽支烟,再回来时看到杨酲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眼泪汩汩外流。
他将一部分文件收拾起来装进包里,眼睛却一直无意识地落在杨酲身上,“你很像我知道的一个人。”
杨酲抬头看他。
“是我一个姑姑家的孩子,从前小时候见过几面,当时他和你一样爱哭。”
杨酲很想反驳爱哭这个观点,但他此时喉咙像是被堵住般,一个字也说不出。
“说起来我姑姑和你家还有点渊源,你妈妈穆林小时候在他们家待过一段时间。不过我跟我姑姑家不熟,从前逢年过节会见一见,现在老一辈的人基本上都走了,年轻人也不怎么来往。这倒是挺正常的。”刘启明收拾好东西起身,准备离开,“听说你高三了,过完年不久就该高考了吧?你现在有意向的专业吗?”
“没。”杨酲擦了眼泪,老实回答。
刘启明笑了,“没事,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也不清楚该选什么,后面慢慢就知道了。”
杨酲回以微笑,“谢谢。”
再回到学校时,刘嘉和刘萱的案子结果也流传开来。
致使刘萱手部残疾的学生处三年有期徒刑,缓刑三年;根据伤情鉴定刘嘉不构成故意伤害罪,且刘嘉与萧余汶达成和解,前者受治安处罚,并承担后者的医药费。
经过接连两次案件,学校变得人心惶惶,于是最近学校一反常态举办了许多活动,相当一部分是为了高三学生举办的,甚至很多班级的作业量减少,更多地是给毕业班自由复习的时间,原本可上可不上的体育课也强制所有人下楼活动。
今天体育老师临时有事,于是杨酲他们班和隔壁班合上。
杨酲拿了一本书下楼,他一个人坐在树下看书。
“《撒哈拉的沙漠》?”
一个人影挡在杨酲身前,帮他遮掩了一半的阳光。杨酲还没抬头看清来人,便已通过声音辨识出对方是谁了。
“你怎么来了?”杨酲看到萧余汶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个人侧身对着杨酲,靠在栏杆前朝他歪头笑。
是郑既白。他俩现在已经这么熟了?
“来看看你。”萧余汶的眉毛弯弯,笑起来时眼睛眯起,嘴角上扬,“秦浥还没回来呢?”
“他还会回来吗?”
“你想他回来吗?”
杨酲沉默了。
萧余汶长长呼出一口气,坐在杨酲身边,仰面看着天上飘过的云。
“做人不要想太多,能过一天是一天,轻松活着总比有负担地活着要好。你看天上的云,人就该像云一样自由自在。”萧余汶指着天空,今天他的话异常多,“无论结果怎样,无论他是否会回来,这都是最好的结果。”
杨酲将书合上,盯着那片云经过他们头顶后又走远,他问:“神灵是无所不能的吗?”
听到这话萧余汶淡淡一笑,“当然不是,相反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听上去你们过得也不怎么样。”杨酲轻笑道,“除了有了点像是‘超能力’的本领外,和我们有什么不同呢?”
“神灵和人类本就同根同源。”萧余汶继续道,“神灵有朝一日也会面临消亡。旧神陨落了,新神就会降临。魂灵们不会记得从前的神灵是谁,只会记得如今的神格在谁身上。”
“神陨落后,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下了吗?”
“我不知道。”萧余汶盯着天空出神,“珍贵的时间总是昙花一现,珍贵的记忆才能长存。你手中那本书从前我看过,里面有句不起眼的话我很喜欢,‘……我的邻居妇女都不会数目,也不关心自己的年龄,她们只关心自己胖不胖,胖就是美人,管她老不老’。我不关心自己能活多久,也不关心别人怎么想我,我只关心当下要做的事和我要找的人,其他的倒是没那么重要了。”
听完,杨酲笑了起来,他看向那个靠着栏杆低头的男生,“那就是你要找的人吧?”
看着那个皮肤不太白的高个子男生,他耳后花纹状的胎记若隐若现。每次看向对方时萧余汶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好,眼睛里不自觉闪烁起光,“那是我要找的风信子。”
一节课很快就要过去,萧余汶和郑既白都走了。杨酲起身,也准备离开。
忽然一阵疾风朝他袭来!杨酲扭头,却看到一个圆形黑影朝他砸了过来!
大脑下意识短路,身体陷入僵硬,一切好像要不受控制了!
眼看篮球径直朝他飞来,杨酲下意识闭上眼睛。
下一刻,他听到篮球砸在地上,发出一连串渐弱的“砰、砰、砰”的声响。球在离他半步之遥的地方落下去了。
“不好意思啊同学,你没事儿吧?”一个男生赶忙跑来,询问杨酲是否有事。
杨酲愣了好几秒才缓过神,道:“没事。”
直到这个男生走远,杨酲站在原地好久,他拿书的手早就松了,掉在地上的书上吹来几片落叶。风似乎在宣告着什么。杨酲的眼眶红了,也许是被风吹的,也许不是。他颤抖着声音问:“……秦浥,是你吗?”
风起又停,有一个声音由远及近,“是我。”
那一刻,杨酲觉得自己的心脏流出了眼泪。
他嘴上说着不愿亲近,希望那人快些离开,永远不要再出现在耳边。但真正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还是会忍不住红了眼眶,心里隐隐抽痛。
心脏是绝不会骗人的。
“你怎么回来了?”他哑着嗓子,问。
“我想你了。好久不见啊哥哥。”
杨酲的呼吸停顿了一瞬,像是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就像是歌曲里经常唱的那样,有些人的重逢总是在一个静谧的午后。那时云朵不再移动,风也渐渐平息,时间变得很漫长。
以为分开后再相遇会是撕心裂肺的呼喊,或者两人喜极而泣久久拥抱不撒手,再不济也要絮絮叨叨互相诉说过去种种,然而杨酲发现真正意义上的重逢只是我好像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但我不知从何说起,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句“回来了”和“好久不见啊”。
“什么时候回来的?”杨酲强作若无其事地上楼,却在最后一阶台阶上绊了一下。但他没摔着,好像有人扶了一把。
“萧余汶刚走没多久的时候。”秦浥声音扬起,“你想我没有?”
杨酲没回答他的问题,沉默片刻又问:“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
“也许是很久,”秦浥一点也不生气,声音若即若离,像是在杨酲所处空间里上蹿下跳,“也许是明天。”
杨酲笑了一下,“你是翠翠吗?”
《边城》里有这么一句话: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是啊,也许秦浥有一天突然就不见了,也许某一天杨酲也会不记得所有的事。
那天后来再发生什么杨酲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之后他好像一直在神游和发呆,直到回到空荡荡的家里躺在曾经经常承载两个人的床上。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却全是走马灯似的回忆。
在他未发觉的书桌角落,秦浥曾送给他的沙漏再次闪烁起蓝光。这次的光芒很黯淡,它像是要和黑夜融为一体,最下面的灰沙依旧悄无声息地消失,伴随着光芒也在殆尽,一切仿佛又重归平静。
窗外阴沉的云飘过来,低低地压在房屋上,在这里长留。迷雾四起,纠缠起夜色里的树海,也缠上睡梦人的脚踝。
杨酲觉得自己似乎睡了很久,也好像一直都没睡着。他觉得有人从背后环住了他,拥抱慢慢收紧,但他却感受不到温暖。脖颈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扰动他周遭的空气。
恍惚间,杨酲好像进入了异世界,他的面前是一片湖泊,湖前面是高耸入云的山体,中间夹着细长的水路,而远处大雾四起,前面什么也看不清。水面停滞,一叶小舟横在身前。
鬼使神差地,他像是被什么吸引着上了船。在他最后一只脚迈上去的刹那,船上冒出来了三个人影,最前面的那个是正在摆渡的船夫,那人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还有两个是乘客。乘客里有一个戴着帽子,偶尔有花白发丝从中飘出,应该是个老人,另一个则很年轻,是杨酲的老熟人。
是那双绿色的眼睛。
“你怎么在这儿?”萧余汶好像对杨酲的到来很诧异。
杨酲张了张嘴,“我不知道。”
同样搭船的老人转头,声音兀自飘入杨酲耳中,“**太深的人总会在夜晚迷失方向。你来这儿是因为你的心太急躁了。”
“你是……?”杨酲望着老者佝偻的背影,道。
老人笑吟吟地转身,那是个看上去和蔼的奶奶,她望着萧余汶道:“你终于有朋友了。”
萧余汶顿了顿,对杨酲开口道:“这位是白雱,天生具有极强的洞察能力,自春神和谕师消失后,她便是织梦居如今的代理人。这里是从人间通向旻穹的一段水路。你坐稳了,不要掉下去。”
这片水域一望无际,此刻经过的地带两侧各有一座山,周围逐渐升起云雾。杨酲觉得眼睛上凉凉的,原来是水雾濡湿了眼眶。山泉叮当,碧水云间,杨酲从没见过这样像油画一般的景象,好像世外桃源。
他盯着周遭的水,慢慢地眼睛像是被什么吸引住了,透过平静的湖面他好像看到了秦浥的身影。一瞬间自己不受控地总想再向外探点身子,好看清水底那个人的模样。
“杨酲,回神。”萧余汶的声音陡然响起,一把拽住了他,也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你周围的水可不是一般的湖水,它是‘忘川镜湖’,湖下是盛放记忆的‘走马回廊’。人类盯太久湖面,灵魂会受影响。”
杨酲眨了眨眼睛,他想到刚刚萧余汶提醒他坐稳,“灵魂受影响……如果掉下去会怎样?”
萧余汶欲言又止,一旁的白雱倒是笑了笑,“会陷入**记忆的漩涡。他方才少说了一些,人类长时间凝望忘川镜湖时湖面会映照你内心最强烈的**,所以你才会被吸引,如果不慎跌落其中……”
说着,白雱忽然噤声指了指前面摆渡的船夫,“看到那个船夫了吗?他叫渡厄,是专门负责摆渡的神灵。倘若有人掉入湖中,渡厄便会用船桨搅动湖面,让你彻底陷入漩涡,沉浸在**的温柔乡里,让你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直到天亮才放你离开。”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杨酲望着那个佝偻的撑船背影,问。
“因为他受过情伤,生平最厌恶贪婪之人,而误入此地的人类往往是因为世俗**太盛,因此他总会对尚有生息的人类抱有敌意。”白雱眯着眼睛笑道,“你可要坐好了,掉下去没有人能救你,只能等天亮渡厄放你回家。”
这里无风无浪,船只行稳致远,那就是只要不去凝望湖面便不会被**牵引。杨酲点了点头,却还是泛起疑问:“你们呢?你们凝视湖泊也会受影响吗?”
这次轮到萧余汶回答了,“会的。”转而他又盯着杨酲的眼睛问,“你在湖里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
没等杨酲开口,前方忽然雷霆乍惊,轰隆隆的巨响发生在他们头上。顷刻间湖水翻涌,他们此时不像在静谧的湖上行驶,而似乎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上,他们的小舟显得孤苦伶仃,像是下一秒就要支离破碎。
杨酲被吓了好大一跳,“这到底是怎么了?”
萧余汶拽住杨酲的衣袖,“运气不好,碰上了雷雨天。抓稳了!”
船只摇摇晃晃像是要把杨酲甩出去,他惊呼道:“这里还有雷雨天?!”
可还没等他接着说什么,一直默不作声摆渡的渡厄蓦地转过身,眼睛死死盯住了他。先前渡厄一直背对着杨酲,那一刻他终于看清了对方:蓑衣下的皮肤苍白,青苔面具将整个脸挡得严实,只露出如两盏漂浮的幽冥灯的双目,他手持骨制船桨,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亡灵。
渡厄的骨桨故意擦过小舟边缘,他在湖面上如履平地,冷漠地注视着依旧晃荡的船只。
萧余汶暗自惊呼不好,他立即伸出手指默念口诀,指尖升腾出一阵白烟,凡是白烟落地之处皆凝为冰雪。
但已经来不及了!杨酲仿佛被神秘力量猛推一把,没等回头看清推的人是谁,他一个踉跄抢先跌入湖中!刹那间,溅起的水花中腾起无数记忆碎片,混着湖水一一涌入杨酲的耳鼻。
同时小舟归于平静,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萧余汶扒着船缘朝湖底望,却一无所获。始终稳坐舟中的白雱望着这一切,什么都没有说。渡厄从湖面上回归,依旧沉默摆渡。
很快,三位各怀心思的人抵达对岸,渡厄返程。余下两位走过一片陆路,到了每个魂灵都有所耳闻的地方——织梦居。
萧余汶望着面前雄伟磅礴的东方古典建筑,终于开口问:“为什么?倘若他陷入梦境出不来了,你这就算滥用神力,要遭天谴。但你我都活过了数不清的春秋,我相信你绝不会无缘无故做这种事。”
白雱也望着织梦居偌大的牌匾,沉默良久,声音有些发颤地道:“……我在杨酲和秦浥身上同时追踪到了春神神格的气息,但都很微弱。”
萧余汶蹙眉转头。
白雱望着他,神情严肃而复杂,“很奇怪,你也见过秦浥了,明明他才是那个长着和春神极其相似的脸的人。我不相信这只是巧合。”
殿外两位神灵长久地伫立,萧余汶缓缓望向殿内。
……
前不久的织梦居里,这里有一个年轻魂灵跪在殿中央,无视匆匆过往的魂灵,一下又一下地叩拜那尊最宏伟的神像。
那是一尊面若桃花的神像。眉间朱砂,垂眼轻阖,眼角还有一颗桃花印,神像的眼睛似笑非笑,而眼睛以下被人用面纱遮住了。他服饰飘荡,上刻细密字迹,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发冠缀珠饰与莲花纹样。他一手缠满藤蔓,藤蔓尖锐恍如利剑,另一手则自然下伸,指端下垂、手掌朝外,慈悲之意尽显。神像周遭种满了不同种类的花,他俨然被一片花海包围。
而那个跪拜的年轻魂灵,正是秦浥。
顶礼致神,虔诚请愿。祈愿所惜之人不受侵扰,善念永存,诸事顺意。点灯致上,诚心叩首。
穿堂风拂过秦浥耳边垂落的碎发。
……
萧余汶也有些难以置信,“会不会是看错了?”
这问题一出,就连他自己都不信。你可以说旻穹明天爆炸,但不可以说白雱会出错,毕竟这个人是从万千生灵中摘选出来的最优秀的代理人。
但这一次,白雱真的动摇了,“他们的动态我会密切关注,我还需要接触一段时间。另外也要找个机会告诉他们这件事。”说罢,白雱叹了口气,“秦浥始终黏在杨酲身上,因为执念徘徊人间的魂灵最后大多都变成恶灵了,这到底不是个事。”
“但如果其中一方有春神神格,这命格有一定的疗愈功能,应该会避免此事的发生。”
“但愿,我也不愿他们分开。但如果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无论如何我也会让执行官强行分开他们。”白雱用最温和的语气说着最难过的话,“春神迟迟没有归位,只靠我们这群人的力量,旻穹很难维持春暖花开,它的能量会慢慢枯竭腐朽,而很快也会波及到人间。”白雱回头,白色的发丝飘荡在风里,“倘若有一日春意不再,世间便会受寒风侵蚀,我们得对世间生灵负责。”
她的声音有些惋伤,像神灵的一首哀歌,“另外萧,很抱歉,曾经你委托我做的事我没做好,风信子被浪花卷走了。”
“风信子总会回来的,我已在人间寻到他,我会护着他的。”萧余汶道,“当年之事并非委托而是请求,既是请求,那便不求结果。你不必自责,说到底还是我欠你的,也是我欠他的。”
白雱转身,只留下这么一句话:“亏亏欠欠,来来往往,千百年早就分不清。但欠他的你得慢慢还,你们总要长长久久。”
说罢,她便消失在萧余汶的视野里。她的声音空灵而缥缈,遥远而沉寂。此刻她不像是旻穹的代理人,而像风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