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涌了上来。杨酲看到车子在一个裁缝店门口,等了少许片刻,店里走出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袭黑裙,裙子上除了蕾丝外倒没什么其他装饰,但身上的配饰却一样不少,尤其显眼的是脖上那套叠戴的珍珠项链。最上面的米珠小巧玲珑,下面压着的项链闪着青翠的光,好像是绿宝石。耳坠、发箍上也都带着大小不同的珍珠,显得她优雅而又贵气。
她健康而愉悦,明艳而敏锐,就算是几十年后走在街上也会引人侧目,自然而然得到无数追捧。
杨酲飘飘荡荡地接近。
他听到他们喊她“宋姐”,偶尔有一两句里变成了“华蓁”和“蓁蓁”。
似花似雾,非花非雾。
在她面前,杨酲觉得任何人都会恨自己太过平凡,无名无籍。
宋华蓁还没有走到车边,副驾驶座上的男人率先开门下车,让宋姐坐自己的位置,他则主动去了后排。借着后排门打开的瞬间,杨酲也溜了进去。
男人的眼睛好像无意识地与杨酲对上,近距离目光交汇,就像是真实地与时代对话。杨酲终于认出了这个男人,正是之前在包间偶然见过一面的未琛明。
“去接杨无复?”都晏问。
“嗯。”未琛明微微点头。
“走吧。”宋姐道。
车子开了很久,久到车窗外的世界变得沉静,直到杨酲模模糊糊看到“幸福美满”的门头时,车才停下。
一行人下车,踏着刚下过雨尚且潮湿的地面,偶尔鞋尖蹭过水坑,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再一抬头,杨酲看到年轻的父母正站在前方不远处,穆林身边还有一个长相极其青涩、皮肤近小麦色的大男孩。
这种奇妙的感觉如雷击般击中他的大脑。
他听到了那个大男孩的名字是“孟鸷”,原来他就是母亲儿时的玩伴,也是那个年纪轻轻就消失在众人视野里的人。
车子坐不下,孟鸷和未琛明下来骑单车走。
随着汽车引擎再度响起,车轮碾过,车后窗映照的宾馆霓虹灯光远了,也浅了。
杨酲飘荡着,像个幽魂跟在未孟二人的单车后,紧追不舍。
半路突然下起了很大的雨,他听到他们爽朗的笑声从前方传来。
他踏足往日云烟,嗅到从前很少接触的海的味道。
“哥!”
“杨酲。”
两道声音忽然同时喊住了他。
他感到诧异,无数次轮回梦境,如今竟也有人能注意到他,与他结伴。
转头看去,目光游离,两人脸上相同位置的痣撞入眼眸。
“你们怎么也进来了?”
秦浥开口:“外面的世界好像突然暂停了一样,当时我们叫你你没反应,于是就用了点手段追踪,一路找到了这儿。”
适时,杨酲手腕上的契约符文微微刺痛。
“这里是背誓编织的梦境空间。不太走运,这只恶灵不仅会划分独立空间,还会在独立空间里设置小世界,强行将人拽进去。”渡厄眉头微蹙,道,“你有受伤吗?”
“我没事,你们呢?”
“没遇到什么,相当顺畅,就好像背誓故意打开大门让我们跳进来。”渡厄接着说,“不过进来了就很难出去,要找到破局的关键。”
杨酲想着,这次恶灵叫做“背誓”,字面上看是“背叛誓言”的意思,这些天从他人言语里得知,他和秦浥的父亲做了很多不好的事,那么恶灵就该在这群人其中一位的身上。
“走吧,先跟上他们。”杨酲道。
“哥,他们是谁?”秦浥问前面骑单车的二人。
“未琛明,还有孟鸷。”杨酲这才想起来,也许渡厄和秦浥还不太了解这个小世界里的背景环境,他边走边说,简单几句带过。
魂灵态的三人移动速度比常人快上不少,同时也可以在不同墙面间来回穿梭。这样有很多好处,实现了杨酲小时候对一切奇幻冒险故事的幻象,但同样的,他感知事物的真实感也降低了,他触碰的很多东西都像水一样从指缝溜过,只有屏气凝神,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感受到“真实”。
秦浥平时也是这样的吗?他不禁想。
回去的路上突然下了很大的雨,这座城市变得潮湿,绿色混合着夜色,朦胧氤氲在空气里。他们涉过一架架飞桥。不知道为什么,随着年龄长大,杨酲似乎很少见过纵横在马路上的天桥了,明明小时候还见过许多。
幻景里的飞桥旧了,就像此刻的天空一样灰蒙蒙,并非纯粹的黑。桥下有水流过,却听不到水声。
骑着单车的二人大笑着在雨里穿梭而过,笑声进入杨酲的耳朵,像一场上世纪的回响,回荡在今人今时。
这些天杨酲原本跟在母亲穆林身边,观察着都晏等人,后来又慢慢跟上了孟鸷。他跟着孟鸷,秦浥和渡厄跟着他。
他很敏锐,也擅长观察。那个雨夜,坐在后座的孟鸷双手偶然触碰未琛明的腰,后者神色几乎未变,但手上握把的力度明显加大了。而当之后回到住所,连续几天看到未琛明用专注又深邃的眼神远远望向孟鸷,杨酲知道有些事兴许一开始就开始发生改变了。
但真正的显露或许是那次二人在工厂见习的经历。一切都不必宣之于口,一切都恰到好处,水到渠成。在偌大工厂里,杨酲和孟鸷一样听不太懂当地人的言语,未琛明经常会来做现成的翻译。有时杨酲觉得孟鸷很聪明,仅仅几周他就可以通过对方讲话时的神态和动作来判断说的究竟是什么,也许与他早年进入社会摸爬滚打有关。这是杨酲现阶段尚且还做不到的。
二人含蓄克制,但情浓时也会难以自持。
杨酲倒是觉得没什么,默默地就要远离工厂宿舍,身旁跟着他的秦浥脸越来越红,渡厄也一直不说话。
未琛明爱读书,会写诗,会作画,摄影也略懂一二,这世界上似乎没有什么是他没接触过的。孟鸷也天生不是俗物,他会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机会去往前走,会努力追赶新潮。未琛明曾送给孟鸷一部家里的旧相机,孟鸷就用它开辟了自己的路。
从一个开货车的小司机,变成一个小有名气的正式摄影师,孟鸷也爱上了读诗。
跟着他的脚步,杨酲也认识了很多人,包括萝岗大街人见人爱的黎一元、祺晓雨,还有后来加入她们的郭小梅,生得都是好皮相,同样落落大方。还有在海上开船的黎英伟与霍鸿梅,这对夫妻感情很好,人也很好,对海上的鸥鸟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花满华苑”附近小炒摊是孟鸷时常光顾的地方,他很喜欢老板娘的名字“柳一支”,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样自由潇洒。同时,杨酲也注意到同行里经常穿西服的柳山,和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经常穿中山装的桂荣华,他们的眼界和名字一样远在高山流水。梅寻和彭泽算是孟鸷的启蒙老师了,还有后来旅行途中熟识的谷印平和周小满……
孟鸷和未琛明养了几只很可爱的猫,孟鸷喜欢躺在未琛明的怀里。
杨酲看到他有时坐在窗前发呆,看着远方的天,眼睛又不知聚焦在哪朵云上。或者有时他会低头看桌子上的白纸,手中的笔不自觉地在上面写写画画。杨酲知道孟鸷把未琛明当做一部诗去解读,但孟鸷才是把自己活成了一部诗。
他很喜欢未家故居的一本旧日历,上面每一处节气都会对应一句注解,通常都是《礼记》里的,读起来就像是一支小曲。杨酲也喜欢。
就好像一切都是一场编织好的梦境,而须臾片刻梦境被人敲碎,分分合合,生生死死。杨酲看到李清歌和孟鸷被迫结婚的前夜,后者独自坐在老家故居二楼栏杆上,和他很久前在南方凭栏远眺的神态一样,茫然悠远,没有归处。
成婚那天,孟鸷看到未琛明出现在婚礼上,后者没开口,旁人指责他的不是,他说不出话。那一瞬间杨酲好像也感受到一股难以言述的情感。
未琛明没有给孟鸷解释的机会,孟鸷似乎也不愿去解释什么。也许他们心里也明白,他们本就走不长远。这次杨酲追着未琛明的脚步出去,他听到门内歌舞升平,看到未琛明回头驻足了很久,但最终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了。
那个时候有些情感从一开始就注定无疾而终。短短几个月,真的就梦碎了。
孟鸷的事还是被发现了,他被关进医院日日折磨,变得面目全非,但他还是会下意识地隔着厚厚的防盗窗,透着那几不可察的缝隙去看遥远的天,那里似乎有他一直想要寻找的东西。
他的弟弟孟修源考试答题卡被人替换,受了沉重打击,自此一蹶不振,沾染酗酒。孟修源找过孟鸷很多次,甚至梦里都在寻找,可他怎么都找不到。他和曾经他救过命的姑娘辛茹烟结婚,亲手埋了老去的父母,成为孟家老宅新的主人。再后来他们也老了,家中儿女开销不小,就把老宅出手卖了出去,换了个楼层高的小房子。
最后一次从老宅走出去时,孟修源回头看着锈迹斑斑的大门,里面传出孩童的欢声笑语,又一次某个家族的命运在此轮回。
孟鸷当初死时是一个大雪日,尸体迟迟不见人认领,周围围了好多人。宋华蓁拖着病躯和都晏赶来为他料理后事,让他体面地入土为安。那段时间都晏给未琛明去信,但未琛明人在海外,收到信时已是很久之后。
老宅易主前,未琛明曾回去过一次,还撞到了一双儿女,看他们的眉眼都觉得像故人。他抽根烟,站了一会儿,发间的白被风吹动,鲜妍生命与自己擦肩,此刻他真的觉得自己老了。是他们都老了。
宋华蓁身体不好,但最后活得比医生说的久很多,她已经很满足了。只是临走前丈夫哭得像个孩子。没有她,都晏不会是现在的模样,正因为有她,都晏先前才一直像个孩子。
她被医生早早宣判死刑,本想放开都晏的手,但后者却已经想到了结婚。婚戒是都晏设计的,也是他亲手为她戴上的,虽然她还在病床上躺着。
他让她给婚戒取个名字吧,她想了一会儿,说:“就叫‘天穹’吧。”
“怎么想到这个名字的?”都晏温柔地亲吻着宋华蓁插满针管的手背。
宋华蓁无力地笑了,“我只是想到了故人。”
通过对方的眼神,都晏明白宋华蓁的意思,她是想说如果大家都还在就好了。
仪器上宋华蓁的心跳归于平静,都晏看到被推入手术室的爱妻再也没有睁着眼出来。
只有他自己在的家里,他站在落地窗前,手里拿着他和爱妻的合照相框,上面沾了很多水迹。落地窗镜面上映照着他的脸,杨酲刚开始看不清他的神态,可下一秒镜面上的那双眼睛像是忽然盯上了杨酲,攒住了他。
他看清楚了,那双眼睛里全是猩红!
“杨酲!”几乎是一瞬间,渡厄的声音猛然响在身前!
他反应快得惊人,几乎在杨酲被锁定的刹那,身形已如鬼魅般挡在了对方与镜面之间。
宽大的斗篷无风自动,一股冰冷凛冽的气息轰然在他体内爆发,手中瞬间化出骨制长戟,硬生生撞上从镜面上闪来的红光!
滋啦——!
“滋滋”的腐蚀声响起,恶灵散发的恶意变作了红色的雾,如活物般缠绕啃噬着长戟周遭的幽光,让其逐渐黯淡。
“又是恶灵!”秦悒惊呼,语气里带着愤怒与急切。
他立刻伸出双手,青铜光芒在指尖汇聚,正仪就此现身,周遭强烈的金光刺向红雾!它带着幻境里被压制些许的净化之力,试图驱散污秽。
回忆幻境里的都晏没有动,他身前倒影的脸上却浮现出一抹极其诡异、充满嘲讽的笑容。那道影子从落地窗镜面一跃而出,戏谑的眼神始终落在杨酲身上。
杨酲的手心闪动起淡粉色的光芒,无数细小坚韧的桃枝藤蔓凭空生长,藤蔓上绽放出细小的桃花,如灵蛇般刺向恶灵幻化的“都晏”!
“你太稚嫩了。”一个扭曲声线的声音响起,冰冷的语气令杨酲魂体为之一颤。
“都晏”身后的镜面轰然碎裂,爆发出刺目的血光!无数破碎的玻璃片在分散前化成血色长矛,“噗嗤”一声,一道长矛瞬间扎进渡厄的左肩胛!红雾还在凝聚,他压抑着喉头痛苦的沉闷,双手抵住团雾,不肯动弹半分。
那道长矛直接捅穿了他的肩膀,留下一个可怖的血窟窿,然后就像按了定位器般照着杨酲的双眼刺来!
一切都太过突然,根本来不及反应!杨酲心脏骤缩,手中藤蔓随之升起试图抵抗长矛!
正仪剧烈震荡,秦浥尘封在脑海里的记忆像是突然被唤醒,他立即默念咒语,万千道金光追上长矛,像有无数只手拽住长矛的身躯,发出刺耳的尖啸!
渡厄不顾伤势,举起长戟还击,可当他刚触碰到背誓时,恶灵就像水纹一样散开!随后,整个落地窗镜面剧烈震颤,周围房间的陈设开始剥落、溶解!是回忆幻境要塌了!
注意到红雾有散去的趋势,渡厄意识到恶灵想逃,他低吼道:“往哪儿逃!”
红雾被劈散,却什么也没有留下。
恶灵放弃了与渡厄的角力,它的能量骤然收缩,一边与杨酲秦浥二人胶着,一边聚成一道细如发丝的血线,如毒蛇般顺着镜面边缘瞬间遁走!
“轰!”随着恶灵逃离,与杨酲僵持的长矛顿时消散,整个空间也彻底崩碎!
杨酲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将他猛地向后拽去!失重与眩晕感再次袭来,眼前光怪陆离的景象飞速倒退……
“哥!”
走马灯中,杨酲看到一双想要抓住他的手,但始终没有抓到。
……
“杨酲?你还好吗?”温和而带着担忧的声音如水般传入耳中。
杨酲猛地睁开眼,急促地喘息。眼前是艺术中心柔和的光线,冰冷的展柜玻璃触感真实地印在他的掌心。他依旧站在对戒的展柜前。
都晏正关切地看着他,一只手似乎想扶他又显得犹豫,“你刚刚突然发呆,脸色苍白,怎么叫你都没反应,是哪里不舒服吗?”
杨酲的心脏还在狂跳,后背被冷汗浸透,渡厄被血矛刺穿的画面和那猩红的眼睛清晰得如同烙印。
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手腕,契约符文传来一阵灼热的余温,但更强烈的感觉来自展柜!
只见那两枚戒指上镶嵌的如海一般的宝石,此刻竟蒙上了一层极其暗淡灰色污浊,杨酲揉了揉眼,污浊又陡然消失。他感受到注视对戒的时间越久,他就觉得越心悸,手腕的灼热感就更强。
杨酲瞬间明白了。此前对戒上附着了恶灵,但此刻恶灵已然逃走。
这应当就是线索上的“背誓”了。他的阴影追上了杨酲,隐藏在世界不为人知的角落。
……
……
渡厄受了伤,他从前也磕磕碰碰受过一些伤,用自身神力进行修复,虽然花费时间长一些,但他不想去找那群魂灵帮忙,忍忍就过去了。这次在杨酲强烈要求下,他只好短暂离开,去织梦居疗愈。
第二天傍晚,夜幕快要降临时,杨无复和穆林如期归家。
学业压力渐增,杨酲去楼下买薄荷糖用来提神,回来时看到客厅灯亮着,他知道是谁回来了。
客厅里的空气异常沉重,仿佛凝固了。杨无复坐在沙发上,指尖重重地点着几份带着密密麻麻字迹的合同,穆林坐在他对面,二人严肃地交谈着。
穆林好像原本想说什么,却在和杨酲对视那一刻将话咽回肚子里,只是语气低沉地道:“……你真要这么干吗?你要知道,你这么做就相当于过河拆桥,他们不会放过你的,到时候整个公司都会为你陪葬。”
“就算我不这么干,未来总会有人这么做,与其拱手让人,不如让给自家人,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杨无复淡淡道,无视回来的杨酲,自顾自地开口,“放心,我会很小心,不会让他们怀疑到咱们头上,他们只会觉得是自己运气不好。”
“……”穆林沉默良久,还是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决定好的事不会被动摇,但我有个要求,分公司如今已经成长起来,它完全可以独立出去,我要求它从此不参与你们的纷争,也答应你绝不会迈出这座城市的界限。”
杨无复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眼神锐利地盯着穆林,后者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却依旧强忍着不动。他的眼神如蛇。
“可以,我答应你。”杨无复笑了一下,但他的笑容是那样危险,“明天我让人拟协议,签好协议就公开,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之后如果你因为这件事‘死’了,我绝不会救你。”
“好。”穆林咬牙应了下来。
杨无复喝了口茶,眼神重新回到茶几上,他将上面的合同协议通通拨开,在最下面翻出了几张不同材质的纸。
杨酲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他的成绩单,可他之前分明塞进书包里了。
“你又翻我包了?”杨酲平静地说,“从前倒是没见你对我成绩这么上心。”
杨无复没理他,只是眼神专注地拿起这几页成绩。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排名,在杨酲眼中仿佛成了宣判死刑的罪状。
“总分勉强看得过去。”杨无复的声音不带什么温度,他抬起眼,目光如冰一样刺向站在旁边的杨酲,“但数学是什么情况?怎么这次只考了130?我看了你在卷子上的批注,这几处都是因为最后计算错误白白丢分,你不知道高考差一分的后果么?以你这样的态度,怎么跟别人竞争?”
杨酲垂着眼,指甲下意识地抠着掌心。他的成绩已经稳定在年级前几,只是数学略有波动,却还在可控范围以内。他知道杨无复此前的放养教育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放养”,而是想要投入最少的成本,收获最高的效益,这就是杨无复。杨无复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要求都近乎苛刻,但长久以来的习惯让杨酲选择了沉默。
杨无复将成绩单往茶几上一扔,身体向后靠进沙发里,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学习不单单是为你一个人学,你身后还站着无数的人,亲人、公司,哪样不重要?你好好想清楚。另外志愿的事我已经帮你考量好了,之前也和你提过一次,就报金融。学校我已经托人打听过,京华的金融就很合适,不过你的成绩还不稳定,需要往上再拔一拔。”
杨酲正要点头应下,杨无复扫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我亲自给你制定了一份大学时刻表,一会儿发给你,以后你就照着表去生活。这份表格精确到分钟,同时通过了专家评估,有可行性,并且对你的生活有很大指导。大学期间你不必住校,除了上课时间就去公司总部基层实习,熟悉业务流程,从最基本做起,这些我已经打过招呼了。还有,”他的语气变得更加严厉,“社交活动要严格控制,我为你预约了私教,你到时候周末定期去学习游泳、网球还有品酒。以后上了大学,每天见什么人,什么时候见,必须提前跟我报备。那些不必要的聚会、乱七八糟的朋友,尤其是恋爱,一律远离。你的任务就是学习和实践,做的一切事都要有意义。”
穆林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他那番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杨酲的心上。杨酲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志愿我可以考虑,但每天24小时每分每秒都要被你监视?这是我的生活,不是你的!你把我当什么笼中鸟吗?”
“小酲……”穆林见状急忙上前打圆场,她拉住杨酲的胳膊,又看向杨无复,她近些年刚攒起来的自信如今轰然倒塌,语气变得恳求,“杨无复,孩子大了,志愿和大学生活就让他自己决定吧。金融专业很好,但也得看他喜不喜欢。我看小酲化学不错,学得也很好,医学感不感兴趣,或者制药呢?你对什么感兴趣都可以跟爸妈说说,其实只要你喜欢就可以去选,咱们又不是没有那个条件。还有杨无复,他这个年纪人际交往很重要,你不能……”
“你懂什么。”杨无复打断她,眼神凉凉地瞟着,他积压的怒火仿佛找到了宣泄口,语气也很凉,透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他这个年纪什么都考虑不全,你难道想让他自己决定,之后荒废整个大学吗?这样的他怎么可以成为我的儿子?事事让他自己决定,就像当年孟鸷自己决定结果把命都决定没了?还是像你优柔寡断,连自己弟弟都护不住?!总部的事一团乱麻,你不帮忙也就算了现在又觉得自己羽翼渐丰准备独立出去?别忘了当初是谁给的你机会,让你走到如今的地步,你有什么资格指点我?”
“杨无复!”穆林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微微颤抖,“你说我可以,怎么说都可以,但你提孟鸷干什么?他的死和你脱不了干系,事到如今你还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弟弟孟鸷的死是她心中永不愈合的伤疤,此刻被丈夫如此粗暴地揭开,让她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杨无复的话同样点燃了杨酲一直压抑的怒火,他看着母亲受伤的神情,想起幻境中舅舅孟鸷的离开和杨无复当年的袖手旁观,再想到杨无复此刻毫无道理的**,原本心中那一丝“或许可以迁就选择金融”的念头瞬间灰飞烟灭。
杨无复要的不是一个可以健康成长的儿子,而是一个可以继承他的合格的傀儡。
杨酲更意识到,一味的退让和妥协只会让这个男人更加变本加厉,肆无忌惮地伤害所有亲近的人。
“够了!”杨酲松开母亲的手,上前一步直视着杨无复,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过去的事我都知道了,你有什么资格提起?你觉得只要给钱就算是参与教育了么?你有什么资格决定我的未来?曾经你控制妈妈还不够,如今还想控制我?!我告诉你,我不会学金融,也不会去你的公司,更不会像个犯人一样每天向你汇报行踪。你这样的人就该孤独一辈子!”
激烈的争吵在客厅里爆发。杨酲积压多年的不满和叛逆喷涌而出,言辞激烈地反驳着父亲的每一句话。杨无复显然没料到一向沉默顺从的儿子会如此激烈地反抗,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起。
他的眼睛充血,闪过一道猩红的光。那光芒转瞬即逝,快得让杨酲几乎以为是灯光反射产生的错觉,但那一瞬间掠过心头的邪异却让他心跳为之一顿,心底不由得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疑惑。
……刚刚那是什么?
“你真是反了!”杨无复气得浑身发抖,他一改往日的冷静和疏离,看向杨酲的眼睛就像是在看待仇人,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杨酲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我看你真是需要好好冷静冷静。”
他不顾穆林的阻拦,粗暴地将杨酲拖向走廊里那个许久未被人打开的房间。
砰!
这是秦浥的房间。陈设均未改变,墙上还挂着杨酲和秦浥的合照。
门被狠狠关上,外面传来钥匙转动锁芯的“咔哒”声,以及杨无复命令般的话语,“不准给他送吃的喝的,让他自己好好想明白!想不明白就别出来!”
说完这番话,杨无复又冲着门内的人道:“秦浥的死你还没忘记吧?他在天上如果知道如今你这副目中无人的模样,他只会觉得看错了你吧。”
“……杨酲,对着秦浥好好反省吧,你真是个好哥哥啊。”
世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令人窒息的恐惧感如潮水瞬间淹没了杨酲。这个房间他太熟悉了,早在秦浥来到这个家之前他就已经很熟悉了。这个房间曾是杨无复的“杰作”,在设计时他特地将灯光开关安在门外,秦浥曾偷偷向杨酲抱怨过开关在门外有多不便,也拿这个借口溜进杨酲房间无数次。
小时候,在秦悒来到这个家之前,这里是杨酲无数个夜晚的噩梦。那时杨无复还没有如今这么繁忙,对杨酲的控制却与如今如出一辙,每当杨酲违逆他的话,最后都会被关进这间“小黑屋”,同时杨无复还会用“第二天就把你扔出去”的话恐吓他。当时的穆林什么都没有,比如今更加怯懦,她只能远远地看。
所以其实杨酲一直都有点怕黑,他怕的是伸手不见五指、令人窒息的黑。黑暗的恐惧,早已刻入他的骨髓。但没有人知道。
秦浥来到他身边,他再没有被关过小黑屋,因为很多事总是秦浥替他扛下,而杨无复总是看在这孩子不是自己亲生的面子上放过他们。
但杨无复不会甘心,他的声音总会徘徊在杨酲的耳畔。
“你是哥哥,还整天犯那么多错,你就是这样给外人看的吗?”
“秦浥和你一起,会不会变得和你一样?”
“你有没有问过自己,配当这个哥哥吗?”
“你丢光了杨家的脸!”
杨酲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童年的阴影伴随着此刻的委屈和无助,那些久远但清晰的话语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墙上的合照,不敢与秦浥的目光对视。
就在这时,一丝微弱却温暖的光芒悄然在他面前亮起。
秦悒显露真身,指尖跳跃着一小簇温暖而稳定的火焰,那是黑暗中唯一的热意。光芒驱散了咫尺的黑,映亮了他此刻焦急心疼的脸。
“我在这里,黑暗就没什么可怕的。”秦悒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将那团小小的火焰护在掌心,坐在杨酲身边,“你一直都很好,无论别人怎么说,在我眼里你是爱人,更是亲人。我很爱你,比你爱我的程度更深。”
杨酲什么都没说,手指却紧紧抓住秦浥的手腕,不放对方离开半步。
温暖的光晕笼罩着蜷缩的两人。在秦悒无声的陪伴和那簇微小火焰的照耀下,杨酲极度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过盛的情绪透支了他的全部精力,他靠在秦悒的肩头,沉沉睡了过去。
梦境,他梦到自己在一只破败的小舟上,风浪很大,他坠入冰冷的深海。水里带着鱼腥气息,巨大的冰川在他头顶碎裂,朝他砸落,彻骨的寒意和绝望的窒息感紧紧缠绕着他,仿佛要将他拖入永夜。
突然,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他,将他从绝望的深寒中狠狠拽了出来。
杨酲猛地惊醒,却发现自己已经脱离了梦魇,此刻正站在忘川镜湖边缘。渡厄的身影站在他面前,脸色似乎比平时更加苍白,左肩处隐约有暗色的能量正在不稳定地流转,但他看向杨酲的眼神依旧沉静。
“梦魇侵蚀。”渡厄的声音响在他的意识里,简洁而有力,“是‘背誓’残余力量的影响,借你心神动荡时趁虚而入。怪我之前没留意,秦浥也没有察觉么?他干什么吃的?不过现在,你没事了。”
杨酲扯出微弱的笑容,“你不要太苛责他,怎么说他和你也是一体的。”
“在重要的人面前,即便是另一个自己也绝不可纵容。”渡厄继续冷冷地道。
“你的伤怎么样了?”杨酲望着渡厄的肩膀,担忧地问。
“皮外伤而已,已经恢复很多了。”渡厄道,“这次算我欠织梦居,事后我会弥补他们。”
“你算得这么清,白雱可不会愿意的。”杨酲哑然失笑,“毕竟你是因为恶灵受的伤,她应该很想帮你一把,你总要给她个机会,不然她良心过不去。”
“我参与此事单纯是因为你,和织梦居那套冠冕堂皇的大义无关。”
“我知道我知道,”杨酲继续温和地笑着,看得渡厄的心都要化了,“可白雱不这么觉得,她真的很感激你,我也很感激你。就当还是因为我才去接受织梦居的好意,好吗?”
杨酲的眼睛亮晶晶的,声音也放得极其温柔,和他平日的沉默寡言完全不同,他在渡厄面前越发得意忘形了,尤其是知道渡厄就是秦浥这件事后。他水一般的眼睛盯着渡厄。
他像一只猫。
渡厄低头沉默几秒,正当杨酲觉得奇怪想要凑近去看,对方忽然在他面前消失,就像人间蒸发一样。
“?”杨酲怔怔地坐在原地,茫然地看着身前只剩一团烟雾。
“你已无碍,我给你开了通道,往身后走便可返回人间。”
“你赶我走?”杨酲有点无奈,但还是说出了口,就像在故意逗渡厄一样。
“……不是。”渡厄的声音回荡在湖面上,却没有现身。
一小段骨骼突然从空中落下,落在杨酲身前。他捡起骨骼,却在接触的那一刻,骨骼化作一枚如同莫比乌斯环的戒指,牢牢戴在杨酲左手中指上。
“这是……送我的?好漂亮,”杨酲不可思议地抬手去看,戒指在夜色里似乎闪过幽蓝的光,“有什么用途吗?”
“……”渡厄沉默片刻,道,“这是我的一段骨指,送给你。”
“啊?骨指?”杨酲吓得一激灵,“你手受伤了?”
“不是,是之前不小心掉落的,我和人类不一样,断指很快就会长出来。”渡厄解释道。
“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我?不行我不能收……”说罢,杨酲就要去摘手上的戒指。
“戴好。”渡厄语气里终于有些着急,随即杨酲觉得自己手上像是覆盖了一层看不见的能量,阻止他摘下戒指,“送你这个不只是为了装饰……”
“……如果哪天我离开了你,希望你还能记得我。你要记得住我吧。”
“杨酲,你得记住我,记到永永远远。”
“它也会像我一样永远守护着你,它会是你最后的护盾,直到时间尽头。”
杨酲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去人间的,睁开眼的一瞬间,他看到秦浥合着眼睛,侧身盘腿而坐,掌心那簇微弱的火焰依旧在安静温暖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