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中原有一家以淮扬菜远近闻名的私房菜馆,不过不在城市主城区,而是在城郊。酒香不怕巷子深,也正是这样僻静的环境衬得它更为神秘,预约至少提前两个月。
杨无复约了一位重要客户谈后续几年的合作。两位之前的合作前前后后持续了大半年,如今已到最后收尾阶段。甲方人很好,听闻杨无复要去魔都,事先还给他牵了不少线,方便Pale在那里也能站稳脚跟。
和上次一样,这次杨无复依旧带着杨酲,与其说是培养,不如说是某种无声的宣告和掌控的延伸。穆林有个临时会议要开,便没有时间陪他做“一日夫妻”。
杨无复和杨酲到的很早,后者沉默地坐在他应该坐的位置上,翻看着手机,心神不定。
客户姓李,是个有名的女儿奴。饭局前他正好要接还在上高二的女儿放学,于是就晚一些。
包间门被侍者推开,李老板尚未到,先进来的却是两位意想不到的人。
为首的男人身材高瘦,穿着剪裁极为考究的深灰色羊绒大衣,内搭黑色高领毛衣,衣服上没有一个Logo,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应该和杨无复一个年纪,眼角有着深刻的纹路,面容却清俊非常,眼神里还有温和尚未褪去的笑意。
他身后跟着一位气质更温柔内敛的男人。身后的男人衣着质感上乘的米白色开司米衫,外面是杂咖休闲西装,眼神带着沉静与略微的疲惫,手中还提着一个精致的皮质画筒。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杨无复脸上的职业化笑容僵在嘴角,瞳孔几不可察地微缩一下。他显然没料到会遇见眼前二人。
“好久不见,未总,都总。”他的声音平静,不带一丝会惹人怀疑的情绪。
杨酲之前听过父辈往事,略微知道些恩怨纠葛。他知道父亲曾经有几个同窗旧友,后来因为一些事关系破裂,再也不来往。而那些旧友里有秦浥的父亲秦阿三,还有两个杨酲听过但从未见过的人,未琛明和都晏。
这下,他知道这两个男人是谁了。
未琛明的目光在杨无复脸上停留了片刻,随意的笑容渐渐收起来,转而变成了正式的、官方的、标准但不带任何情感的微笑。随即,他的视线掠过杨无复,落在杨酲身上,眼神中飞快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但这情绪转瞬即逝。杨酲觉得他的笑容有种拒人千里的漠然。
都晏的反应显得较为平和,但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他先是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目光也转向杨酲,眼中流露着温和,轻轻点头。
“是好久不见。”都晏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很巧,杨总最近生意兴隆哪。”
“小作坊,不足挂齿。”杨无复那带着分寸感的笑容重新浮现,只是眼底深处没有什么暖意,“早听闻二位回了中原,只是还没来得及请客吃饭。”他的目光扫过都晏手中的画筒,“都总最近又有新的灵感了?”
在场的人都知道杨无复方才的所有话都是客套,但并没有直截了当地揭穿。他们如今能心平气和地说几句话,完全依靠自己作为成年人最后的道德素质。不过他们情绪相当稳定,也难怪都能坐到如今这个位置。
“都晏的店刚开业,我来看看,顺道一起吃个年夜饭。我们明天一早的飞机,
还有很多事没处理。”未琛明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如果细品却又觉得每一个字都带着无形的寒意。
杨酲向来是个细致入微的人,最近跟着杨无复到处识人认人,渐渐也能听懂一些老谋深算的人的话外之音了。譬如方才这位未总说的话里完全没有寒暄的意思,直接道明了来意,同时其实也撇清了与杨无复的任何关系可能。
“原来如此。”杨无复笑容不变,仿佛没听出对方话里有话,继续道,“这家淮扬菜很正宗,二位有口福了。这位是我儿子,杨酲。”他侧身介绍,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调。
他完全能听出方才未琛明的意思,只是有些时候的确是要装聋作哑一点。
从刚才的话杨无复已能感受到面前二人的态度,未琛明对他有敌意,都晏或许还留有不多的情面,但二人对杨酲倒是有些耐人寻味的意思。杨无复的眼睛悄然一暗,下一瞬又迎着顶灯亮了起来,他看向杨酲,心里有了盘算。
杨酲的眼神只与杨无复有片刻交汇,他是聪明的,立刻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只好起身礼貌问好,声音平静,目光清澈,坦然接受对面不动声色的审视。
“你好。已经长这么大了。”都晏看着杨酲年轻的脸庞,眼神有些恍惚,仿佛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也是,我们都老了。”
这句话轻飘飘,却像一根针,扎进了在场大部分人的心里。
未琛明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杨酲觉得包间里有些尴尬。直到又一位侍者及时进来,朝未琛明和都晏连声道歉,说二人订的包间在隔壁,他们不小心弄错了。
都晏笑着说“没关系”,他对杨无复礼节地点了下头,又对杨酲温和地笑了笑,“我们订了隔壁的‘听雨轩’,就不打扰杨总了。”
而未琛明早已转身,率先向门外走去。他的背影还是出卖了他,不过也可能是他故意泄露的伪装,果断而决绝,不想再多待一秒。
包间的门轻轻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杨无复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情绪。他端起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指关节捏得发白。刚才那短暂的几分钟对他来讲像一场无声的凌迟。
未琛明的冷漠是忍耐的,如果是常人或许并不能很好地捕捉到,但对方是杨无复,他清楚这人比谁都能明晰人的情感。他是故意让杨无复察觉的,并且只有此人能察觉。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但曾经的伤痕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愈合,反而在重逢时化作了更锋利的冰凌,刺穿了所有虚伪的平静。杨无复喝茶,什么都不说。
……
能修复的伤基本都修复了,杨酲觉得现在的自己和以前没什么差别,但由于契约还在,秦浥便每天感知杨酲体内魂灵情况,三天两头请白雱带人例行检查。
每次的结果都是“他很健康,契约暂时也很稳定”。
织梦居向来没什么怨言,毕竟他们服务的对象可是春神和谕师,尤其是后者,算是他们的祖师爷了。
但杨酲是个好面子的,他先不好意思了。他觉得自己全须全尾无病无灾,而织梦居每次给出的检查报告结果总让他有一种“自己是不是怀孕了”的错觉。所以在杨酲再三要求下,例行检查的频率降低了,控制在每月一次。他又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被人重点保护的濒危动物。
相应的入梦的频率降低,这意味着渡厄那边情况逐渐不容乐观。从前每次入梦杨酲都要经过渡厄的摆渡,现在已经连续好几次走马回廊强制将他拽入回忆,即使没有恶灵突袭。
杨无复带着杨酲和客户聚完餐,路上他接了个电话,杨酲看着车子的速度逐渐降下来,然后稳稳地停在路边,父亲眉头紧锁,语气也愈发激烈,最后甚至下了车去打电话。这通电话持续了大概十分钟,挂了又拨通,又是十几分钟。
谁料之后便下起了雪,又赶上晚高峰的拥堵,一个小时就能到家的车程被杨无复开了三个小时。计划被打乱,到家时他脸色非常不好看。
穆林早开完了临时会议,杨无复路上给她通过简要电话,意思大概是“总部有事,即刻启程”。于是这对暂且还算合法夫妻的夫妻结伴出门,走前二人的余光同时瞥到愣神发呆的杨酲,兴许是新年第一天就把亲儿子扔在家里实在有违为人父母的责任,穆林连着说了好几个“抱歉”,承诺“一定会在初二太阳出来前回来”。杨无复什么都没说,默默给杨酲转了一笔可观的伙食费。
杨酲收款,把这笔钱记在自己的账本上。他如今从杨无复手里得到的每一分钱,到时候都要一笔一笔全部还回去。
他应该觉得挺好的,毕竟对父母没什么感情,父母对他也是。如果大年三十的晚上和初一白天二人在家,杨酲真不知道要和他们说什么、做什么。这下大家都自在。
但二人走后,杨酲出神了很久。
亲生父母与儿子,还抵不过陌生人。
屋外风雪铺天盖地,远处灯火摇曳,视野一片扑朔迷离。
站在窗前,杨酲倒了杯热牛奶暖手,脚上蹬了双地板袜。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什么,目光扫过楼下落白的公园,最后落在远处高楼顶部闪烁着的红色障碍灯上。面对那个承载伤痛的公园,杨酲依旧厌恶至极,但也许是秦浥每分每秒陪伴左右的缘故,他没有曾经那么强烈的抵触情感,只是每次经过时宁愿绕远也不愿意踏足一步。
秦浥不知道杨酲在看什么,他在空中飘荡着,围着杨酲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化作实体揉了一把对方的头发。
“新年快乐。”他对哥哥说。
杨酲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映着室内的灯光,于是眸子里闪着光,也许雪夜之下被掩盖的星光都盛放在这里了吧。
“你也是。”杨酲轻声回应,声音沉闷。
二人坐进沙发里半躺着,杨酲觉得秦浥身上有点凉,就像是“偷跑出去玩了满身的雪但为防止被骂就让身上的雪化尽才进门”一样的孩子。杨酲抿了一口牛奶,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丝丝慰藉。
秦悒挨得更近了些,那点微凉的触感变得清晰。过了会儿,他开口打破沉静,“打游戏吗?或者看点东西?”
“放会儿春晚吧。”
任由秦浥打开电视机,杨酲的目光却没有焦点地落在远处。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几点了?”
秦悒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快十二点了。”
旧年就要这么过去了。杨酲心里没什么波澜,只觉得时间像窗外的雪,无声无息地堆积,又无声无息地被覆盖。
“快跨年了。”秦悒提醒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试图调动一点气氛。
杨酲“嗯”了一声。他对跨年本身没什么执念,但如果秦浥在的话,他还是很乐意过这个年的。杨酲回想以前和秦浥都是怎么过的年,好像有一年二人坐了一个多小时地铁去很远的地方看烟花。
那时也是下了这么大的雪,杨酲依旧穿得很薄,还好秦浥给他带着厚围巾,又把自己的外套脱给了他。他们很逞强,有年轻的资本,在寒风里冻到要死也没离开。直到人都走光了二人才后知后觉准备走人。又忘了哪个路人说了句“骑共享单车回家”,这俩傻子也屁颠屁颠跟在后面骑起了单车,路人骑了十分钟到家,杨酲蹬车蹬到差点跪下。
秦浥看春晚很安静也很专注,即使节目并没什么意思,他只在快到魔术环节时碰了碰杨酲的手臂以作提示,这是哥哥为数不多还喜欢的节目。
看完魔术,杨酲起身去窗户边上站了一会儿,小口小口喝完杯子里最后一点牛奶。
电视里主持人们已经在最后的跨年倒计时。
杨酲听到电视里刚数完“十”,又听到秦浥唤了他一声。他转头,眼神里带着疑惑。
就在这时,巨响炸开在杨酲身后的窗外。
咻——砰!
又一声尖锐的呼啸划破风雪,紧接着是沉闷却响亮的炸裂声!漆黑的天幕上猝然绽开一大团绚烂的金色火花,就像一株瞬间盛放的巨大火树,照亮了纷扬的雪花,也短暂地映亮了杨酲和秦悒的脸。
“放烟花怎么还抢拍呢?”杨酲笑了。
秦浥起身站在他身边,“在为零点造势吧。”
最后一秒倒计时结束。
噼里啪啦——!
砰!砰!砰!
更多的烟花声从城市的各个角落争先恐后响起,汇成一片喧嚣的声浪。无数光点拖着尾迹冲上夜空,炸裂成转瞬即逝的瀑布。雪幕成了天然的柔光板,让那些璀璨的光芒晕染开来,比晴夜更添几分朦胧梦幻。
“你喜欢什么颜色的烟花?”
“紫色吧。”
盛大的光芒在杨酲眼中明明灭灭。他能想象此刻街道上、广场上、无数人家的窗边,人们是如何相拥、欢笑、互道新年快乐。
“杨酲。”秦悒的声音穿透了窗外的喧嚣,清晰地响在杨酲耳边,他很少叫哥哥的名字。“新年快乐。”秦悒又说了一遍,这次语气更认真,也更轻软。他的身影在窗外不断闪烁的烟花光芒下显得有些飘忽,眼神却异常专注地锁在杨酲脸上。
有一瞬间杨酲觉得他好像真的没有死,他还好好留在自己身边。
杨酲看着那双只盛着自己的眼睛,心头那片空旷里似乎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一圈细微却真实的涟漪。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新年快乐。”他再次回应,声音比刚才清晰,也更有力量。虽然窗外的世界喧嚣鼎沸,屋内的世界依旧空旷寂静,但身边这一点微凉却固执的陪伴,让那刺骨的寒意和喧嚣的隔阂都稍稍退开了一线。
他抬起手,指尖抚上秦悒的眼睛,又虚虚地碰了碰对方的脸颊。
“我爱你的眼睛,希望新的一年它还是琥珀色。”
……
杨酲想起来小时候的一件事。
也是这样的大雪日,杨无复和穆林带着杨酲、秦浥回家过年。
杨无复久居外地,穆林偶尔着家,如果不是有个亲戚正好结婚,他俩或许也没打算回家。
饭店,大人们在饭间闲谈,上到国际贸易、政治军事,下到柴米油盐、鸡毛蒜皮,不知哪个又抽起了香烟,熏的满屋子都是味道。秦浥觉得无聊又烦闷,着空拉着杨酲溜到门外透气。
俩人坐在门槛上,秦浥不知从哪里顺出来一袋没拆过的瓜子,自己抓出来一把,剩下的都塞给了杨酲。很贴心地,秦浥还拿出了个塑料袋让杨酲装瓜子皮。他知道杨酲爱干净,不仅仅是爱自己干净。
秦浥也喜欢他的干净透明,里里外外都如白纸一样单纯澈亮。
冬夜很少能看到月亮星星,大多时候都是灰白色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但那晚就是例外。
即使星星为数不多,但秦浥还是抬起头一颗一颗地数着,有时候数乱了就重头来,耽误时间也没什么。他又不是为了数完,他是为了数着玩。
杨酲也跟着秦浥仰了一会儿头,但没多久就觉得脖子酸痛,遂败下阵来。他低头去看,在这个季节的晚上,地上竟然还有活蹦乱跳的蚂蚁。
兴许是饭店开着暖气,暖意十足才饲养了这么一群肆无忌惮的小东西,也可能只是它们没来得及溜回巢穴。
但杨酲没想那么多,只是一只一只数过去,也没几只,人站起来根本不会注意到脚下这些小生物。
一共五只,其中三只跑得飞快,一会儿就不知道钻进那条地缝里去了,另外两只好像腿脚不那么利索,方向感或许也不强,也可能是错意了同伴留下的信息,它们倒是一直在原地打转。
秦浥数累了,他低头顺着杨酲的眼神去看。
杨酲忽而发问:“它们为什么不回家?”
秦浥笑:“迷路了,你给它们指个路呗。”
杨酲不知道怎么想起了这件事,明明它只是记忆长卷里微不足道的痕迹,或许只是一个点而已,不知怎么就被重拾了回来。
有时候记忆和梦境就是这样不通情理也不饶人,并没个缘由。转念一想,其实世界上很多事都是这样,因而没必要非去追寻那么个因为所以。
秦浥这次化形的时间很长,也或许是没有和除了杨酲以外的其他人打照面的缘故。正仪被现任主人遗弃在客厅里,它发出阵阵光芒以示抗议,但无济于事。
卧室里好像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杨醒背对着秦悒,陷在柔软的床铺里,而窗外放烟花的声音还没停下,他一直到凌晨两点钟都没能入睡。
秦悒的手臂环抱着他,从背后将他整个圈入怀中。那手臂的触感不再是冰凉,反而渐渐有了真实的温热和分量。背后的拥抱越来越紧,紧得几乎有些勒人,但那传递过来的温度却越来越灼热,仿佛有什么沉睡的力量正在秦悒的魂体深处苏醒、奔涌。杨醒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撞击着胸腔。
楼阁里的注视、一遍又一遍重温往日旧梦,混合着每件生活小事里几乎快要破土而出的悸动,以及对抗恶灵后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悲悯,长久以来他们深知那些有点儿“背德”的情感,此刻都在心底疯狂发酵。
真是……要疯了。
秦悒也并未入睡。他的呼吸喷在杨醒的后颈,温热却带着紊乱。环在杨醒腰间的手臂无意识地又收紧了,下巴轻轻蹭了蹭杨醒头顶柔软的发丝。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亲昵,像火柴倏地点燃了杨醒紧绷的神经。
“秦悒……”杨醒的声音干涩沙哑,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嗯。”身后的回应几乎是贴着他的耳廓响起,低沉,带着鼻音。许久未觉的热气拂过耳垂,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杨醒转过身来。
黑暗中,四目相对。
烟花砰砰作响,明明没有水,却激起一阵阵浪潮。
秦悒的轮廓在微光里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清晰地倒映着杨醒有些慌乱的脸。
那眼神很复杂,也许有长久压抑的痛楚,更多的是杨醒从未在他眼中见过,是滚烫得几乎要将面前人吞噬的渴望。只是一眼,杨酲便知眼前此人,不,此魂,他想要让自己与之融为一体,成为重塑他肉身的血液、骨骼,成为他灵魂里密不可分的一部分;他想要使出浑身解数将自己的力量给予对方,将自己埋进温热的颈窝与胸膛,触摸对方年轻活跃的心脏。
空气因为烟火而变得灼热,烟尘如粘稠的液体铺撒在夜幕中,显得污浊而沉闷。屋内屋外呼吸都交织,不分彼此。杨酲觉得他们此刻的距离近得能数清睫毛根数,他觉得自己腹部有一个什么愈发滚烫的东西抵了上来。
而后不久,杨醒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他的身体就像被钉住一样。他看着秦悒眼中翻涌的暗潮,看着那里面映出的自己焦躁将要失序的模样。
“哥……”秦悒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喑哑得厉害,“我……对不起。”
仿佛被某种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力量驱使,又或是被秦浥下了虫蛊,杨醒鬼使神差地煽风点火,他要给对方放一朵新年烟花。就像是杨酲的名字里本身带酒一样,他们分明滴酒未沾,却好像已经醉了。
孤注一掷,破釜沉舟,杨酲的吻笨拙而用力地撞了上去。短暂的惊愕瞬间,窗外的烟花浪潮再度袭来,似山呼海啸般的回应。
秦浥环在杨醒腰间的手臂猛地收紧,几乎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另一只手急切地扣住杨醒的后脑,阻止了他任何可能的退缩。秦悒的吻反客为主,显得更凶狠,混合着亡魂对于生者爆发出的打破一切芥蒂和隔阂情感。
咬破唇角,撞击口腔内壁,带着血腥气的甜腻在口中弥漫开。呼吸被彻底剥夺,只剩急促混乱的喘息,杨酲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恶鬼索魂一般,他快窒息了。
秦悒的吻终于一路向下,灼热感烙在杨醒的颈侧和锁骨,留下湿热的印记。杨醒仰头大口喘息,手指无意识地深深陷入秦悒的后背。
烟火簇拥而上,空气在此刻就是碍事的累赘。杨酲的睡衣纽扣在黑暗中崩开,发出轻微的声响。微凉的指尖接触到滚烫的皮肤,激得杨醒一阵战栗。
喘息间隙,他发出破碎的声音,一遍遍呼唤秦浥的名字,他的声音里带着颤抖,淹没在烟花浪潮声中。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那人右眼眼角的痣愈发分明,四周晕染上欲的绯红。窸窣是夜的低吟,烟花爆竹交织发出噼里啪啦的叫喊……杨醒觉得自己此刻就是忘川镜湖上漂泊不定的舟,他被秦悒的气息和力量完全掌舵。
直到又一次烟火步步紧逼,人们将冒着火星、滚烫的打火机放在点燃口。
契约的符文在手腕处发烫,仿佛呼应着此刻杨酲灵魂深处同样剧烈的震荡。疼痛与刺激回荡在他所有的感官之上,形成无穷无尽的快感。他更紧地攀附起秦悒,指甲在他背上留下浅浅的痕迹,眼神化作了水。
“呃啊……”伴随着新一轮烟花的炸响,杨酲的眼角挤出了生理性泪水。
秦浥喉咙里发出一声喟叹,“杨酲……”
也许是分别继承了对方前世身份,他们的灵魂在此刻显得很契合。
浪潮一阵又一阵,杨酲觉得浪花的声音盖过了落雪声。手腕的灼热仍在持续,身下的疼痛就显得格外短暂。杨醒身体在剧烈的冲击下绷紧如弓,又无力地瘫软。灵魂仿佛烟花般被抛上云端,又被狠狠掼下。他支离破碎,又被拼凑重组。
汗水浸湿了额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沉重的喘息和浪打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久久不散。
雪不知何时停了。天微微亮,窗外偶尔响起阵阵鞭炮声,如擂鼓般撞击在心脏上,徒留一地碎片狼藉。
杨酲陷入沉睡,他的一众感官通通罢工,世界只剩宁静。
雪夜的烟火很美,他却死掉了。死因是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