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如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带着冰冷的窒息感,瞬间吞噬了整个世界。
“卧槽!”
“怎么回事?”
阳台外传来李楠安和段晓暄的惊呼,他们的通话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死寂瞬间掐断,仿佛手机被按下了静音键。
空气异常沉重,一股股力量压向耳膜,此刻世间只剩下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擂鼓般在胸腔里闷响。杨酲想要思考,却总觉得大脑不听使唤,意识昏昏沉沉。
“哥!”秦悒的声音直接在杨酲脑海中炸响,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杨酲颈间的沙漏项链光芒再次暴涨,手腕处突如其来的灼热感几乎要将其烫伤——是契约。不过也正是这灼烧让他恢复了一些神志。
就在这时,阳台门的方向传来几声闷响,伴随着段晓暄惊恐短促的尖叫,随即是李楠安压抑着痛苦的低吼:“晓暄?晓暄你怎么样……什么东西绊我?我靠——!”
声音断断续续,仿佛隔着厚重的墙壁传来,充满了慌乱和被空间迟滞扭曲的怪异感。再过片刻,阳台只剩一片寂静。
只是片刻,杨酲反应过来,他这是又进入恶灵创造的独立空间了,只不过这次的独立空间扩大到整座山,还拉入了许多不相干的人。
眼前景象荒诞而恐怖。
秦悒在独立空间内比在人间更容易化作实体,他从虚空中一跃而下,杨酲看到他眼神里带着警觉。
杨酲伸手要去拉阳台的门,却被秦浥拦下。
他挡在杨酲身前,眼睛定定地看着对方,“他们二人没事,只是被绊倒摔晕过去了。”
接着,秦浥敏锐地感知到空气中弥漫开一种粘稠、迟滞的能量,仿佛时间本身在这里变得懒惰沉重。他看向杨酲,黑暗中杨酲的脸色在窗外微弱月光下显得更加苍白,对方正用另一只手紧握手腕。
“又是恶灵。”杨酲喘息着,低声道,“不过这种感觉和之前的都不一样。”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楼下传来宿管的呼喊,似乎还有安保人员手电筒的光柱晃动,“怎么突然停电了?信号也都中断了。备用电源开了吗?”
然而本该立刻响起的备用发电机启动声却迟迟没有动静。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黑暗和寒冷开始蔓延,不安的情绪在学生们中间滋生。那迟滞粘稠的能量场干扰了通讯,手机信号极其不稳定。
“恶灵在阻止电源恢复。”秦浥眼神锐利,他握紧了正仪,罗盘发出微弱的嗡鸣。
杨酲伸手引出一条藤蔓扎入自己大腿,强迫自己在极端情况下保持理智。在秦浥震惊的眼神中,他的目光却异常清冷,“走!”
两人冲出宿舍,来到走廊。走廊里一片混乱,学生们拿着手机照明,议论纷纷。
“怎么还没来电?备用电源没有启用吗?”
“我怎么突然觉得头有点晕?地板好像在飘,是地震了吗?”
“我也是,要吐了……”
杨酲闭上眼睛,努力调动体内那份属于春神的、还显得生涩而难以掌控的力量。他的感知如同新生的藤蔓,指引他去往一个方向,而那个方向正是配电房。
趁走廊混乱,秦浥顾不上暴露于世人眼中的风险,毫不犹豫挥动正仪,一道柔和的绿色光芒如同开路先锋般荡开,暂时在他们前方劈开一条相对流畅的通道,也抵消了部分空间迟滞扭曲的效果,让两人的速度不至于被拖慢太多。
他们快速冲下楼梯,冲向位于宿舍楼地下室的配电房。越是靠近,那股粘稠、让人头晕昏沉、行动迟缓的感觉就越发强烈,仿佛置身于凝固的糖浆之中。
配电房的门虚掩着,外面零零散散倒着几个安保人员,里面一片漆黑。杨酲和秦浥对视一眼,秦浥率先一脚踹开门,正仪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房间。
一个身影正蹲在巨大的备用发电机旁。它看起来像是由扭曲的、半透明的灰色凝胶组成,形态不定,尚且没有形成人形轮廓。它的触手正按在发电机的复杂电路上,灰色的能量如同粘稠的沥青,缓慢地渗透进去,阻塞着每一个关键节点。它没有五官,但杨酲和秦浥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它身上散发出的恶意和一种如同顽童般的戏谑。
那就是新的恶灵吗?杨酲眼神一暗。
“滚出去!”秦浥厉喝,手中正仪毫不犹豫地冲出,一阵阵将要震动地面的巨响由上及下传递至恶灵耳中。对方像是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震响,捂住耳朵发出尖锐的吼叫!
接着杨酲伸出双手,藤蔓从他手中刺出!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藤蔓的速度在进入恶灵周围数米范围后,肉眼可见地变慢了!仿佛电影中的慢动作镜头,尖端艰难地向前推进,其周围的空气都呈现出水波般的涟漪。罪魁祸首则懒洋洋地侧了侧身,那缓慢的动作带着十足的嘲讽意味,轻松地避开了这被迟滞了的一击。
就在恶灵侧身瞬间,它那凝胶状的手臂突然抬起,对着杨酲的方向虚空一抓,方才的藤蔓顿时调转方向刺向杨酲!
“小心!”秦浥惊道,抱起杨酲往一边倒去!
二人在地上翻滚数圈躲避攻击,他们周围的空间突然猛地一凝!仿佛有无形的枷锁瞬间套上,他们连同正仪的动作都瞬间僵硬,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如同被冻结在琥珀中的昆虫。更可怕的是,脚下地面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纹,似乎将要发生崩溃和塌陷!
杨酲被压在身下,空间的迟滞加上强烈的撞击让他大脑有些迟缓。
秦浥目眦欲裂,强烈的愤怒压过身体的延缓。他不再试图进行任何精细的动作,而是直接催动正仪倾泻全部魂力,使能量如同决堤的洪水朝着恶灵轰然释放!
轰——!
灿烂的光华以恶灵为中心爆发开来,如同一场将要将其席卷走的风暴!紧接着这股力量带着摧枯拉朽的势头,粗暴地穿透四方墙壁并笼罩起一道厚重的屏障,将整个山头包含在内!
秦浥强行解开了山里的能量场!
只是一瞬,倒下的杨酲便觉得手上的迟钝感消失了,身上束缚陡然松开。他立即催动体内春神之力,绿色的生命洪流与灰色的迟滞凝胶猛烈碰撞、互相侵蚀。
刺耳的摩擦声响起!独立空间中的迟滞和扭曲被狂暴的生命力强行冲开了一道缺口!秦浥继续催动正仪,弥补脚下正在扩大的裂痕,险之又险地托起杨酲脱离危险区域。
秦浥方才的动作代价巨大。他脸色惨白如纸,喉咙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只得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咳出血来,身体摇摇欲坠。
杨酲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他手腕处的契约符文灼热得如同烙铁,并且在不断蔓延!符文就像一朵旖旎烂漫的海棠花,步步触及至他的整个肩膀。他一个踉跄,手上春神之力也跟着颤抖起来!
恶灵凝胶状的身体剧烈波动,发出类似孩童被打扰了恶作剧的恼怒低吼,它那戏谑的情绪中掺杂了更深的探究**,下一秒喉头发出阵阵撕心裂肺的笑声。但它最终还是放弃了继续干扰发电机,整个身体如同融化的蜡像般向墙壁渗透,准备溜走。
“想跑?”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寒流灌入配电房。
温度骤降!
墙壁、地面、甚至空气中弥漫的迟滞能量上,瞬间凝结出厚厚的冰霜!刚刚融进墙壁一半的恶灵如同被冻住的果冻,灰色的凝胶身体表面覆盖了一层坚冰。一股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痛苦寒意直接渗透进它的核心!
抬头,萧余汶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是素衣加身,但眼神锐利如锋。他并未踏入房间,只是抬着手,风雪之力在掌心凝聚咆哮,死死盯住了被冰封的恶灵。
“是风雪啊……”恶灵低语,声音里传来一丝忌惮。下一刻它竟全然融化,化作一滩清水。
紧跟着水里迸射出粉碎成无数细小的玻璃碎片!这些碎片像是有目标般直奔杨酲!
“杨酲!”秦浥下意识惊呼!
他顾不上昔日哥哥弟弟的称呼,立刻挡在杨酲身前!青铜罗盘周身的金色光芒化作无数利剑形成一片绵密的屏障,将飞向杨酲的碎片或格挡或偏移刺向一旁!
碎片撞击罗盘,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每一次撞击都让秦浥手臂微麻。
萧余汶眉头一皱,风雪之力转为防御,在众人身前形成一道旋转的冰晶护盾,挡下其余碎片。
就在这碎片纷飞的混乱掩护下,恶灵化作一汪水的身体变成了一道灰色流光,瞬间穿透了墙壁和萧余汶的封锁,彻底消失在了黑暗的山林之中。
几乎在它消失的同时——
嗡……轰隆!
基地的备用发电机终于发出了沉闷而有力的启动声,走廊和房间的灯光次第亮起,光明驱散了黑暗,也驱散了残留的迟滞感。
“跑了。”萧余汶收回手,风雪之力平息,他看了一眼脸色极其难看的杨酲和挡在他身前并不断吐出鲜血的秦浥,眉头微蹙。
这时,几道身影在配电房门口出现,为首者正是白雱,她身后跟着几名气息沉稳、穿着制服的执行官。
白雱扫视一片狼藉、布满冰霜的配电房,目光尤其在杨酲苍白的脸和秦浥手中光芒略显黯淡的正仪上停留片刻,最后看向萧余汶。
“我们来晚了。”白雱神色凝重,“这次的恶灵是‘滞怠’,我们目前所获的所有讯息中没有它将要现身的信号,并且在我们的推演中它应当还没完全恢复力量。”
萧余汶点了点头,道:“是,它现在还没有形成人形,更别提宿主了。但它的伤害已经不容小觑。它主要的攻击方式是制造独立空间,对空间内能源进行阻碍和破坏,并且可以适当操纵空间里的事物,对其进行延缓或者扭曲。”
白雱点点头,对身后的执行官吩咐道:“清理现场,消除残留裂痕和一切不属于人间的影响,安抚空间内部所有人员的情绪。我对你们开放了权限,允许你们对涉事人类的记忆进行适当更改。”执行官们立刻领命行动。
她走到杨酲面前,看着他强忍痛苦的模样和额头的冷汗,眉头紧锁,“契约的禁锢还在加深。你的身体和灵魂被过度透支,已经到了连灵泉也无法修复的阶段,杨酲。”她的语气带着无尽的忧虑。
她又看向秦浥,“保护好他,别让他不顾一切往前冲。你也要量力而行,正仪毕竟只是武器,力量有限,过度消耗对你魂体稳固无益。”
最后,她的目光投向窗外幽暗的山林,夜色深沉,山风呜咽。“这也许只是滞怠的一次试探,麻烦才刚刚开始,我们都要做好准备。”
她的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刚刚经历一场短暂而惊险交锋的三人心头。
旻穹枯竭,恶灵尽出,杨酲和秦浥身上的重重枷锁和秘密尚且没有解开,而前路似乎已被更浓重的黑暗笼罩。
……
……
生命有尽头,而生生不息的自然法则却让迷失的灵魂总在轮回中保有重逢的微光。无休无止的纠缠,仿佛刻在万物深处的印记。
命运的另一铁律是“平衡”。光明与阴影共生,这就是矛盾世界的两面。无论人类、魂灵,还是掌管自然之力的神祇,无不是善与恶、盛与衰交织的构象。
……
杨酲今夜入梦了,这次入梦依旧没有经过渡厄的摆渡。
凛冽的北风如脱缰野马,冲散了最后一丝暖意,将天地间仅存的温和也席卷殆尽。
小孩子往往喜欢冬天,喜欢这个大雪纷飞的季节。但杨酲恰恰相反,他讨厌刺骨的寒风。
透过“秦浥”的视线望去,世界已覆上苍茫的素裹。视野的高度提示着杨酲,这是近几年的光景。
“秦浥”不住地搓着手,目光却紧紧锁在身旁的哥哥身上。对方裸露的鼻尖冻得通红,每一次呼吸都在冷空气中呵出转瞬即逝的白雾。
那双依旧温热的手,轻轻捂上了“杨酲”冰凉的耳朵。
他的手为什么总是这么热?杨酲心想。他好像一个火炉,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意。
“好冷,我讨厌冬天。”梦境里的自己低声抱怨。
“这几年的冬天都是暖冬,雪下的不多,小学初中哪一年的冬天看不到几米长的冰棱?”“秦浥”的声音带着笑意,指尖拂过“杨酲”的额发,仔细地将围巾在他颈间掖紧,又顺手接过他怀里的书,没抬眼道,“风大。”
余光扫过周围环境,他们好像正坐在快速公交车站里。杨酲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这好像是他们去年刚刚发生过的一段经历。当时他们发现了一个大图书馆,楼上自习室条件也不错,偶尔他们就会来坐一坐。
附身在“秦浥”身上的杨酲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一件事,心底掠过一丝模糊的异样情感。
“杨酲”闷闷地应了一声。他早上吹了冷风,到现在脑袋依旧昏沉,起身时眼前发黑。寒意冻僵了他的舌头,连多说一个字都觉费力,“……知道了。”
秦浥再次握住他的手试探温度,没等对方从呆滞中回神,又若无其事地松开跑开几步。
公交车站其实离图书馆也不算太远,几百米的路程却又两个红绿灯路口,但一路上见到的人两只手就能数过来。风太大了,吹得人发顶快要被掀飞,也还好他们的头发都是实打实长在皮上的,不是什么劣质的假发。
路边有位骑电瓶车的大叔在风中凌乱,破口大骂。
“秦浥”直等到走远些,才忍不住放声大笑。
冷风趁机灌入口中,呛得他胸腔冰凉,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笑声,弯下腰喘息不止。
“杨酲”原本绷着脸,目睹他这副狼狈模样,唇角也不禁微微上扬:“报应。你是小疯子么?”
“那你不就是疯子的哥哥?”
“秦浥笑得张扬,仿佛狂风再也无法撼动他分毫,“我们是粘在一起的!疯就疯吧,管那么多做什么!”
“杨酲”侧目望去,那肆意的笑容像寒冬里永不吹熄的火焰,正在风中烈烈燃烧。
杨酲共享着“秦浥”胸腔里那颗蓬勃跃动的心脏,这一刻,他穿透了对方阳光烂漫的表象,触碰到其灵魂深处蛰伏的癫狂与不羁的浪荡。这绝非温顺的月光,而是将要撕裂夜幕的锋芒,他从不是寂然的游魂,而是盘踞深渊、伺机而动的巨蟒。
他永远不会孤独,永远不会熄灭。
杨酲在心底笑。正是这样一个人,牵着他的手,将他从漫长的黑夜中一步步引向黎明。
厌浥的月色涤荡了最后一丝烦闷。等车间隙,“秦浥”仰头数着稀疏的寒星,低头看树影婆娑,掌心始终紧握着哥哥微凉的手。“杨酲”则安静地倚靠在他肩头,沉默无言。明明滴酒未沾,附身的杨酲却感到一阵微醺的眩晕,仿佛沉溺在由夜色酿成的玉液琼浆里。
末班车迟迟不来,空旷的车站里只有他们两人依偎的身影。
“杨酲”似乎有些倦了,不动声色地将头从“秦浥”肩上抬起,起身活动僵冷的四肢。
“坐着太冷了,我起来走走……”他刚开口。
话音未落,一阵更猛烈的罡风如同巨兽的咆哮席卷而来!路对面的共享单车瞬间倒伏一片,刺耳的电动车警报声凄厉地划破夜空。
“咳咳……咳!”他猝不及防吸入一大口寒气,肺腑如浸冰水,眼前白茫茫一片尽是凝结的哈气。
他正犹豫是坐下还是靠近秦浥取暖,第二波更凶悍的狂风已劈面而至!风势之猛,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卷离地面。他无法睁眼,只能仓惶转身背对风口。
“秦浥”笑着招手示意他靠近,笑容却在下一瞬凝固!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尽褪,被极致的惊骇扭曲!
杨酲奇怪地循着他的视线回头,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猛地将他狠狠推开!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散开来!
北国的寒流跨越大江大海,它一路策马扬鞭、闯关夺隘,直至如今来到南北之地交界线上。喷涌而出的风潮撕扯着世间所有,摇摇晃晃固定在展屏上的展板、连根而起的瘦弱树木、行人安静的脸庞、散乱的灯光、寂静的夜……它们在这一刻全然崩塌。
公交车站顶棚,一块巨大的黑色铁皮广告牌在狂风的尖啸中被硬生生撕裂,朝着“杨酲”站立的位置轰然砸落!
千钧一发之际,秦浥将他推离了死亡的中心,自己却被铁皮边缘锋利的棱角狠狠刮过!单薄的羊绒衫瞬间被撕裂,右肩皮开肉绽,一道长达十五公分的伤口狰狞地暴露在寒风中,鲜血汩汩涌出。
梦境里的“杨酲”,连同此刻附身的杨酲,心脏都被这惊魂一幕攥紧!恐惧如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一切。
“杨酲”显然吓呆了,瞪大的眼眶一时无法复原,泪水瞬间涌了上来。他颤抖着看向那触目惊心的伤口。
他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出纸巾,小心翼翼擦拭着秦浥伤口周围刺目的血迹,又抽出湿巾,屏住呼吸,一点点将粘连在皮肉上的衣物纤维剥离。
“我给你叫救护车……”他终于哭出声,声音哽咽破碎。
“秦浥”脸色惨白如纸,却强撑着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没事,血又没流太多……回家处理就好……”他的声音几乎被风声吞没。
末班车终于蹒跚到站。两人踉跄着挤上车厢。
车上,“秦浥”似乎也被刚刚的动静惊到,但他没有再说任何话。他好像耗尽了力气,疲惫地阖上眼,将头沉沉地靠在“杨酲”肩上。即便意识模糊,身体却本能地紧贴过去,仿佛要通过体温感知对方的存在。
杨酲的灵魂深处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揉一揉秦浥凌乱的发顶,想要抚平那因疼痛而微蹙的眉头。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如同隔着厚厚的玻璃观看一场无声的旧电影,他甚至记不清当时的自己接下来做了什么。
也许是有心灵感应,回忆里的“杨酲”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秦浥”冰凉的脸颊,见他毫无反应,以为他睡着了。他微微侧过头,将温热的呼吸和一句轻得如同叹息的低语,送到“秦浥”耳边:
“谢谢你……我爱你。”
“秦浥”没有动。
但杨酲清晰地感受到属于“秦浥”的那颗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漏跳了一拍。紧接着,他和“秦浥”的耳廓都不可抑制地迅速蔓延开一片滚烫的红。
……
梦境中那句“我爱你”带来的悸动还未完全平息,杨酲的意识便被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缓缓抽离。秦浥肩头伤口的刺痛、血液的粘稠、以及那句低语引发的耳尖滚烫……所有的感知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
再睁眼,又是熟悉的忘川镜湖。
冰冷的湖水气息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时间沉淀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正坐在渡厄的小舟上,船身随着水波轻轻摇晃。渡厄背对着他,沉默地撑着船篙,他墨色的衣衫与幽暗的水光中几乎融为一体,只有那偶尔露出的银色发丝反射出一点微光。
……银色?他的头发怎么全白了?杨酲察觉到了不对,他心中一惊。
“好久不见。”杨酲按压住心中的惊讶,“你头发怎么白了?我记得上次见还不是这样。”
“嗯,是白了。”
渡厄微微转身,杨酲看到他脸上已经换上了新的面具,新的面具和曾经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略微有些拼接的痕迹,应该是刚修复不久。
他的话让杨酲无语。对方不想说,也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湖面平静无波,倒映着深邃的穹顶。杨酲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到右手手腕,那里皮肤下的灼热感又来了,烙印一遍遍提醒着他黄昏契约的代价。随着入梦次数增加,蚀魂的痛楚几乎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难以忽视。
小舟无声地滑向湖心。
杨酲仰起头,然后,他怔住了。
明明见过很多次,但杨酲还是被眼前景象震撼住了。
人间罕有的浩瀚星空,毫无保留地铺展在他眼前。忘川上的星空更璀璨了,一切可以观测到的星辰也许都在这里,没有城市灯光的污染,没有大气尘埃的阻隔,无数星辰清晰得不需要用天文望远镜去看,仿佛触手可及。它们不再是模糊的光点,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或明或暗、或大或小、甚至带着不同色泽的宝石,密密麻麻地镶嵌在墨色的天鹅绒上。星河如练,璀璨得令人窒息。
“星星好像又多了。”他近乎呢喃地感叹,目光流连在这片不属于人间的盛景中。
渡厄撑船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并未回头,只是微微侧了侧脸,他今夜的声音有些暗哑:“旻穹一向如此。”
“能停一下吗?”杨酲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请求,“就一下。”
其实不需要他开口,往常渡厄也总会在湖中央稍停片刻,这是他对他的惯例。
渡厄沉默片刻。船篙点破水面的声音停了下来,小舟静静地悬浮在镜湖中央,如同一片落入星河的叶子。
两人一坐一站,在无垠的星空下陷入了一种奇异的静谧。只有水波偶尔轻吻船身,发出细微的声响。他们好像回到了第一次入梦的时候。
杨酲仰着头,几乎要迷失在这片星海之中。他努力辨认着那些在书里或网络上见过的星座,此刻终于以最真实的姿态呈现在眼前。
最近他是有些累,白天写题,晚上入梦,即便再好的身体也扛不住24小时连轴转。他安静地曲腿坐在小舟里,什么都没说,似乎天上的星星就已是此刻对他最好的慰藉。
星星亮着光,忽明忽暗,像颗颗震动的心脏。杨酲看得出神,余光瞟到船头与他一样抬头望星的神灵。
他随口一问:“渡厄,你们神灵也会喜欢星星吗?”
“神灵与人类无异,不过是会些法力。人类有的情感,神灵亦有。”渡厄说这话时收回了目光,转头看向杨酲。
这么多天入梦以来,杨酲和渡厄交流的虽然不多,他们做过最多的事也不过只是观星,但杨酲总觉得他们的关系也许就随着这一次次观星而步步接近,也许他们如今终于可以称得上一句“朋友”了。
杨酲心情很好,他饶有兴趣地开渡厄的玩笑,“既然这样,神灵也会喜欢上别人吗?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或者神灵?”
渡厄静静地看着杨酲的眸子,对方的眼眸里呈放夜空繁星,明明顶着一张如月光般清凉的脸,骨相冷冽硬朗,但眼睛又格外明亮,就像是仲夏夜的河流,它静静地流淌,却流淌在最热烈的日子里。
“看那边。”渡厄没有正面回答杨酲的问题,他抬起手,指向北方的天穹。那只剩骨骼的手,在星光下也显得透明,“北斗七星。”
杨酲也没想从渡厄嘴里套话,他不过是开个玩笑,于是也只是顺着他的指引望去。
七颗异常明亮、排列成勺状的星辰静静悬在那里,散发着稳定而古老的光辉。勺柄指向远方,勺斗方正,在无数星辰中显得格外醒目,仿佛亘古不变地悬挂在那里,是这片深邃夜幕中一个不容忽视的锚点。勺斗边缘的四颗星尤其明亮,构成一个近乎完美的方框,而勺柄末端那颗,它的光芒似乎带着一种特别的穿透力,冷冷的光进入杨酲的视野。
“北斗……”杨酲轻声念出这个名字。
这勺状的星辰悬在头顶,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奇怪感觉,就好像……就好像是一种注视感。
而当他的眼睛移至第七颗星星时,右手手腕猛地传来一阵剧痛,仿佛有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骨头里!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颤,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
又是契约的反噬,如同跗骨之蛆刺痛杨酲的神经。
渡厄察觉到了杨酲的异样,双指紧靠,念了一句对方听不懂的咒语,顺着指尖流转,一股魂力流入杨酲的眉间和手腕。
片刻,杨酲觉得自己好了很多。
“看够了?”渡厄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杨酲似乎从中听出了一丝疲惫。
“嗯。”杨酲咬着牙强迫自己坐稳,手腕的灼痛感有所缓解,那感觉与星空的冰冷壮丽交织,却让他心底莫名发沉。
渡厄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将小舟撑向岸边。忘川镜湖倒映着漫天繁星,也倒映着舟上两人沉默的身影。星空依旧璀璨,却仿佛带着无形的重量。
小舟靠岸。杨酲踏上土壤,回头望去。渡厄的身影立在船头,飘出斗篷的银发在星光下流淌,他似乎在看着他,又似乎只是望着无垠的湖水。
“该醒了。”渡厄的声音隔着水波传来,比湖水更冷。
杨酲消失在渡厄的视线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那一刻,渡厄对着他做了一个口型,只是只言片语罢了,但也许他永远都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