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离于安远远的吧,他们家这个情况……啧,反正你别再跟他玩了。”
后桌的闲言碎语传到耳朵里。
于安把课本的一角捏得不成样子。算了吧,他想。
“他哥也是个助纣为虐的,噫,听说手脚也不干净。”
于安转过头去,不由分说地掐上后桌的脖子。
“你他妈的给老子嘴巴放干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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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扬东总像是在预谋着一场暴雨。天灰蒙蒙一片,低得快要坠下来。
别看于安年纪小,但心思很重。最近禽流感闹得厉害,学校又隔三差五地吃鸡吃鸭,他说什么都不愿意吃学校里的饭菜了。
于宵说,那么多人吃,不会有问题。
于安就说,那要是都得了禽流感,都死掉了怎么办?
于宵说,几乎没这种可能。
于安就说,新闻上天天在播。
于宵说,学校里都检查过了。
于安说不过了,眉头一皱,眼睛一酸,眼泪就涌出来了。
其实他是害怕,害怕哪一天于宵就悄无声息地走了,留他一个人在学校,什么都不知道。但少年人面子大过天,他嘴上不好意思承认。
莫名地,于宵想起于安刚出生时候的啼哭。眼皮皱巴巴的,嘴往下一撇,就有数不完的泪珠掉下来。
他好像总是有很多很多眼泪。
于宵本就对这个弟弟心存愧疚,只好答应了天天提着饭盒给他送。一天两次,风雨无阻。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落雨了,黑漆漆的,电闪雷鸣,树枝折了一地。于安在校门口的传达室里踱步。他有点后悔,干嘛非要惹这个事,他哥过来不方便,又得为了他淋一身雨;还有点担心,他哥不会让雷给劈死吧。
于宵打了伞,但雨太大,所以进门的时候依旧滴滴答答的。他原本怕于安傻乎乎地站校门口等,看到他在传达室才松了口气,不好意思地朝门卫笑了笑。
一块肉塞进嘴里,于安仰着头,眼睛亮晶晶的。他斟酌着开口:
“哥,最近学校要组织一个成长典礼,要买统一的班服,能不能给我五十块钱啊?”
“什么班服?这么贵。”于宵皱了皱眉头。
“班主任要统一收的嘛……要不然算了,到时候你帮我请个假在宿舍里待着得了。”
想起什么似的,他没再多问,俯下身子,从裤子兜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零钱,摊到桌上捋平。
“这里有……”
“五十三块!”于安抢答,在桌子上撸了一把,就把钱收了过去,露出一个狡黠的笑,“谢谢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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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书店看值的时候,于宵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说,于安撺掇高年级同学打人,让他去学校一趟。从班主任的描述中他大致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但去的路上仍带着不可置信的怀疑。
到学校后他没有立刻找于宵兴师问罪,而是把他从教室里领了出去。彼时于安还不知道那几个高年级的已经把他卖了,而哥哥和往常一样温柔的语气为危险裹上了一层糖衣。
“小安,成长典礼,是什么时候?”
“啊?什么成长典礼?”
“要买班服的那个。”于宵提醒道。
于安摸摸鼻子:“啊……哦!那个啊……那个还早呢。”
“不是说最近吗?”
“啊……哈哈,是么,学校推迟了吧。”
于安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没想到他当时一句信口胡诌,能被他哥惦记这么久。不就是要了点钱嘛,至于记得这么清楚?可是他身边的同学都有零花啊,就算他骗了他哥,也没什么关系吧。
“小安,你撒谎。”于宵陈述道,分明是不容置喙的语气。
于安不自觉地扣起了手上的肉刺,他听出了于宵话里的失望。他最害怕他哥失望。
“钱呢?你拿钱做什么?”
于安猛地被这种质问的语气点燃了。他暴怒地站起来,破罐子破摔道:“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没杀人没犯法!我想花哪花哪!”
于宵伸手甩了他一巴掌。
于安怔住了。印象里他哥以前几乎没对他发过火,就算发火,也从来没对他动过手。
他发疯似的大喊起来:“你有种就打死我啊!和你爸打死你妈一样!”
“于安。”
他双手紧握成拳,连名带姓地叫他,极力克制着怒火。
“那也是你爸妈。”他说。
空气像胶水一样粘滞,于宵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开口。
“学生卡里的钱不够?”
——不是。
“什么东西丢了?”
——不是。
“要给同学买礼物?”
——没有。
于宵的好脾气总算是被消耗殆尽了,他也不顾这是学校里了,一把拎起他的校服领子摔到凳子上摁住。于安哆哆嗦嗦的,但打定了主意于宵不敢打他,死犟着不说话,直到于宵开始解皮带,才真正有了恐惧。
“诶诶诶,干什么呢?这里是学校。”班主任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走过来了,带着精致的职业假笑和于宵轻声地说了几句话,他就和她一起走了,留于安一个人从椅子上爬起来。
他慢悠悠地溜到办公室门口偷听的时候,里面刚好在叫于宵的名字。
“于宵!”女人用尖细的声音叫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看看你的好弟弟,害得我们家小宝贝都破相了!”
她弯下腰,揉了揉周宁青紫的脸蛋,温声说,“宝贝痛不痛啊?”
周宁捂着脸,小手一指:“妈妈,他们欺负我……”
女人把目光对准了班主任:“您看……”
班主任扶了扶眼镜,眯着眼睛瞟了眼周宁妈妈脖子上的项链,抿了口茶水,一边看脸色一边开口和稀泥:“周宁妈妈,是这样的,这件事呢确实是几位同学做得太过分了。小于同学虽然没动手,但主导了这次的事件,我也会让他们进行赔偿。小周同学呢,也有不对的地方,道个歉,这事也就完了。大家还是好同学、好校友嘛。”
“于宵,”她话锋一转,“你说对吧?”
他朝周宁母子的方向鞠了一躬,“我会赔偿。于安不懂事,我替他说声抱歉。但是……”我不相信于安是无缘无故欺负同学的人。
“于宵!”于安闯进来,看着他,怒不可遏。
于宵、于宵、于宵。
有那么多人喊他的名字,期待他做出或这或那的回应。无数的声音穿透进他的身体里,像是在试验钝刀割肉疼不疼一样。他努力着回应,但最后这些呼喊声都化作了恶鬼,将要拉他入地狱。
他大口喘息着,不合时宜地想起程今游。如果换作是她站在这里,应该就可以游刃有余地处理好这一切吧。
冲动在一瞬间占了上风,他揪着于安的校服领子一路往家里走,任于安怎么哭闹也没松手。窄道里挤了很多人,左邻右舍探头探脑的想看热闹。
这一带没什么秘密,有一点风声就会传得沸沸扬扬。
“于宵!你放开我!”
于宵忍着火气把人摔进屋里的小茶几上,关上门,挡住那些打量的视线。
他不想说话,因为道理已经讲得太多了。
于安吓懵了,趴在茶几上一动也不敢动。于宵把扫帚柄卸了,眼神前所未有的的冷漠。他打人毫无章法,也不敢太使劲,只好看于安的反应。皮带噼里啪啦地落在他身上,于安连连扭动,但毫无作用。他赌气,宁死不屈地咬着胳膊,发誓他绝对不会服从他哥。
但很快他就硬气不起来了,因为实在太痛了。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惨叫从牙齿的缝隙中漏出来。
“我说!我说!”
于宵停下来,等他的后文。
“我就是找了几个六年级的,把那些在背后嚼舌根的傻逼通通教训了一顿!是他们活该的!”
痛觉在身后炸开,他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看他哥。
没有怜惜也没有心疼,他只看到了他哥眼里明晃晃的,厌恶。
心里狠狠一颤,继而又想,凭什么呢?于宵有什么资格厌恶他?
木棍裹着风声落下来,发出一阵阵闷响。于安痛得浑身颤抖,恍惚间他想起他遭遇的一切不公都是拜这个所谓的家所赐。
他抬起沾满泪的脸,朝着于宵大叫起来:“我为什么要生在你们家!我才不要当你弟弟!”
于宵沉默了很久。他有点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吹了风扇。他现在在一家书店里做帮忙看值的工作,薪资不高,但好在还算轻松,能有空闲时间给于安送饭。程今游没有把钱打给他,他更加没有脸跑到她家里问她讨要。这个月的房租还赊着,多亏了房东太太是个顶好的人,才没有把他们兄弟俩扫地出门。
一直以来,他都想给于安一个家,不用像别人那么好,但至少……在最需要的时候,能有一个出现在他身边的亲人。
然而现在,是于安亲口告诉他,他的一切努力,都是笑话。
分明打人的是他,挨打的是于安,但谁也说不清是谁更痛一些。
“于安,老师教不好你,我也教不好你。那就这样吧,我不管你了。”
说完,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头也不回地关了门。
为什么呀。明明就是他们错了呀。
他只是……只是不想再听到那些人说他哥的坏话而已。
可是他哥不仅不站在他那边,还要打他。打得那么狠,现在还要把他丢掉。
门里的哭嚎更加凄厉。
但这一次,没能换来于宵的回头。
眼泪没有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