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响起来的时候,孟非晚正好给稿纸上的最后一句话划上句号。
窗外的天色被一分为二,世界像陷入一个巨大的着色盘,所有的静谧与温柔都消融在一片豁达的蓝之中,流水般的金黄从角落中溢出,最后销声匿迹于大地。
她把稿纸夹到作文本里,再放进抽屉,确定是在角落不易被察觉的位置,孟非晚才慢悠悠地转到家门前。
在打开门看到祝霞身后跟着的陌生男人和男孩时,她突然就跟块僵硬的木头似的,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出门得急了,没带钥匙,怎么才来开门啊?...来,外面冷,你俩先进来。”祝霞一边朝孟非晚抱怨,一边领着后面的两人进屋。
祝霞说家里要有客人来时,孟非晚也没细想,以为是她在外工作认识的哪位朋友,现在一看面前的两人,又觉得是她不知道隔几辈的远房亲戚。
但祝霞跟家里关系并不太好,所以以至于一直到现在,孟非晚也没见过外婆那边的人几次。
她在小时候也听孟文偶然间和自己提起过祝霞的事。
祝霞是在十五六岁时辍的学,那会条件不好,外婆那也勉勉强强让祝霞上完了小学,后来实在是没钱供她继续读书,家里便盘算着让她早点嫁人,还到处给祝霞张罗结婚对象,态度强硬。
祝霞不肯,说就算不读书也不会那么早嫁人,觉得丢人。
所以某天夜里祝霞就连忙收拾着行李,从外婆那偷摸了二十元自己一个人来到柳城,那会她身上除了这二十元现金和一袋行李,什么都没有。
可祝霞却又是什么都能干。
洗发店、服务员、洗碗工、摆摊卖糕点、到最后进厂做流水线...祝霞几乎什么活都干过,在那个年代,靠着自己也挣了不少钱,还往家里寄了一些,但就是不肯听外婆的劝回家去。
不过也是在那会儿,祝霞认识了孟文。
两人同样是孤身在外,有了共同话题,很快就熟络了起来。
天意弄人,孟非晚看着现在的祝霞想起这些故事,觉得好像什么都变了。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好像缔结了某刻某种深刻的关系,就总是容易变得脆弱。
孟非晚一言不发地看着陌生男人一手提着菜,一手拉着小男孩走进屋里,他和孟非晚交换了眼神,冲她打招呼,“这是小晚吧?”
她盯着眼前的男人,还是一动不动,甚至是有些恍惚。因为他不论长相还是气质,都跟孟文有很相似的地方。
祝霞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孟非晚点了头,没出声,看他手上东西拿得费劲,伸手弯腰要接过他手里的菜,却没想到男人把拉着男孩的手递给了她。
男人弯下腰,递了一小袋零食给男孩,轻声细语道:“嘉泽,这里是零食,你拿去跟这个姐姐分,两个人再一起玩一会,爸爸去和祝阿姨给你们做好吃的,好不好?”
被叫做“嘉泽”的男孩听话地点了点头,不吵也不闹,松开男人的手就走到了孟非晚的旁边。
“你们三儿站门口干嘛呢,赶快让孩子过去客厅里坐着。”祝霞站在厨房门口,冲他们喊道,眼神还不停朝男人暗示着什么。
“哎,来了。”男人应着,走之前还轻轻拍了拍“嘉泽”的肩膀,继续嘱托道,“零食不要吃太多啊,晚点留着点肚子吃饭。”
孟非晚垂头打量这个站在他身边的男孩,心里升起了某种让她感到强烈不安的预感。
男人和祝霞进了厨房,整个客厅里就只剩她和“嘉泽”,但说实话,孟非晚是在是不懂得怎么和小孩子相处。
她起身把电视打开,不至于让现在的场面显得尴尬,只是刚坐回来,右边就递过来一双手,手上还捏着一瓶营养快线。
她投眼顺着手看过去,“嘉泽”的整张脸都写着“别扭”两个字,似乎并不知道怎么和眼前的人相处,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所以只是张着嘴很小声地开口,“我扭不开,可以...帮我扭开吗?”
孟非晚伸手接过,稍微用力一扭,又递过去还给他。
“嘉泽”摇了摇头,把她的动作推回,说道:“送给你喝的。”
孟非晚被他这个自顾聪明的行为惹得一笑,最后一点不安都消失殆尽。
眼前这小孩儿年纪看着不大,心眼还挺多的,拿来撩小女孩刚刚好。想着如果自己年龄再小一点,说不定还吃这招呢。
孟非晚配合着递到嘴边喝了一口,和他道谢。
“不客气。”
刚刚那股别扭的神情从脸上褪去,独属于孩童“计谋得逞”的欣喜铺满了他的整张脸。
都说童言无忌,所以他们就连获得快乐的方式也那么简单。
真好。
如果可以,孟非晚也不想这么快长大。
...
电视里的动画片正好播到结尾,祝霞从厨房里出来招呼两个人过去吃饭。
孟非晚的手机此时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只是还来不及查看,就又被祝霞的催促掐断了。
刚坐下还没动起筷子,她的表情在看到桌上的菜时便再一次凝固在脸上,直到最后一盘菜被祝霞端上来,一桌子的人坐得整整齐齐,孟非晚将这点不自然的情绪悄悄收敛了起来。
男人给每个人盛好了饭,在孟文原先一直坐过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孟非晚用余光瞥着,心里一番五味杂陈。
冷寂的家里恢复了往常的热闹,却像是祝霞精心为孟非晚制造的另外一种假象。
心中的猜测似乎正在渐渐成型,只是不到最后一刻,孟非晚都还存在着一分是自己多想了的想法。
熟悉的环境被陌生的人侵占,让人窒息得喘不过气,某种痕迹仿佛真的在被祝霞一点一滴地从孟非晚的生活中剔除。
“小晚,给你介绍一下。”祝霞坐在男人的旁边,笑着对孟非晚开口,“这个是罗文斌叔叔,你叫他罗叔就好。”
孟非晚无神地听着,淡淡地道了句“罗叔叔好”,罗文斌的嘴角咧了咧,点头应了下来,面色看起来有些窘迫。
接着祝霞转向刚刚的那个男孩,继续介绍,“那个是他的儿子,叫罗嘉泽,比你小十岁。”
孟非晚扭头看他,罗嘉泽却腼腆地低下头,什么话都没说。
“嘉泽,快叫声姐姐。”罗文斌在祝霞话后接道。
罗嘉泽嘴巴张了又合,像是里面塞了块黄连似的,连着好几下都没叫出声。
她不喜欢现在这样的氛围,只想赶紧结束这顿饭,然后逃离现场。
孟非晚拿起筷子,无心再继续维持这般假意温馨的画面,“先吃饭吧。”
罗文斌连着说了几声“好”,又指着一碗汤开口道,“这碗海鲜汤是我亲手熬的,小晚要不要尝尝叔叔的手艺?”
她听着罗文斌一声一句“小晚”,其实整个人都很不是滋味,但真的对上他整个人的时候,孟非晚又什么拒绝的话都说不出了。
心里却腾地升起一个糟糕的想法。
“谢谢叔叔,我自己盛吧。”
她另外拿过一只碗,往里面舀了几勺,送到嘴下时她忍着鼻间的不适,当着祝霞和罗文斌的面皱着眉喝了好几口,放下碗后瞅着罗文斌一脸期待的神情,艰涩地说了句“好喝”,罗文斌和祝霞的神色才稍显松懈。
...
一顿饭下来孟非晚没吃多少菜,就连米饭也食之无味,饭局草草被她收了尾,没有顾及祝霞的挽留,借口要写作业后,她洗完澡回到房间,拿出手机点开了刚刚那条没来得及查看的信息。
时间显示是两小时前。
秦乐知:【想不想看电影?】
这条信息来得莫名其妙,孟非晚也没想好要怎么回,所幸就暂时把手机放到了一旁。
身上突地泛起一阵痒,孟非晚伸手到处挠了挠,她意识到自己那阵过敏反应终于上来了。
那几口海鲜汤,孟非晚是故意喝的。
一是不想扫饭桌上大家的兴,二是想试探祝霞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根本吃不得海鲜,那一桌子菜,根本不像是为了自己做的,倒更像是为了贴合另一个人的口味。
只是没想到,祝霞根本忘了她海鲜过敏这事儿。
孟非晚从抽屉里找出过敏药,端着刚刚她打进来的热水,一口吞了下去。
只是刚下肚,肚子又疼了起来,孟非晚整个人往床上倒,那阵密密麻麻的痒像是在她的身上烧了起来,一阵冷一阵热,不停地把脑海里仅存的意识来回翻烤。
孟非晚拈起被子把整个身子蒙住,手指不停地在皮肤上留下好几道红痕,她低头看去,好几处被她划破了口子,渗出猩红的血迹。
怎么吃了药也没作用呢...
好痒...好难受...
她仰起头,从被子里钻出来,呼出缕缕热气,这次的过敏反应似乎比以前那次还要严重。
手机又在桌子上震动了好几下,孟非晚艰难地爬起身,想走到书桌前去够,不过只是站一会,身体就像被扒了筋骨一般瞬间变得软烂,她失去重心倒在地板上,蜷缩着自己的身体,地板透来的凉却像是一把火点燃了她的皮肤。
她扶着胸口想往前爬,试图打开房门去叫祝霞,最后也只是用尽仅剩的力气举起手在门上拍打了几下。
“妈...”
耳边跳跃的来电提示随着她嘴里吐的话不断地在四面八方环绕着,手上的动作并未停止。
直至视线几近黑暗,孟非晚就像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泥沼,一切的呼喊与求救都被深埋在了这扇门内。
只是完全倒下前,她似乎听到了房门被打开的动静。
可那声“小晚”,却不像是祝霞的。
*
手心柔软的触感实打实地顺着神经流经了她的全身,睁开眼的一瞬间,孟非晚才感觉自己终于从死神的手中夺回了呼吸。
瞳孔在她猛抽的这口气后骤然抖了抖,眼中失焦的画面在这般强烈的刺激下终于找到了聚集点,愣神地捕捉着此刻面前白茫的一切。
湿热的雾气让她的口鼻变得模糊,视线往下一瞥,才发现自己脸上正戴着呼吸氧气罩。
手指又被人一触,身旁像是有别的人在,孟非晚艰难地扭过头,罗嘉泽一脸茫然无措的神态就这样在她眼中渐渐放大。
孟非晚又把脸一转,微微张开嘴,隔着罩发出了沉闷又无奈的一声。
“又是医院啊...”
她从小到大没打过几次针也没发过几次烧,除了小学有次因为急性肠胃炎和过敏外,就再也没怎么生过病,即使是很少运动,孟非晚也一直认为自己的体质很好。
怎么孟文一走,就谁都上赶着要抢她的命。
孟非晚并没有等来罗嘉泽应答,她猜想着这小家伙估计又在琢磨着要怎么称呼她,再向她解释。
直到更为清晰的开门声从一旁传来,夹杂着来人如纤毫般的话语。
“这事儿赖我,没问过小晚的口味,我要知道她过敏绝不会做那道菜的...”
“孩子没事就行,别太自责,也是我当妈的不称职...”
罗文斌和祝霞的声音仿佛交叉的细线落在她的耳朵里,不觉痛,只觉如同进了异物感般的难受。
孟非晚空洞的眼神望着两人的倒影离自己越来越近,一直到他们在病床前停下,面前遮挡帘被掀开的那一刻,她看到了祝霞神色中一闪而过的惊恐。
接踵而至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罗文斌略过祝霞上前走了一步,站在罗嘉泽身旁满脸愧疚和不安,斟酌着语气,身体似乎还在不受控地打抖,像是为自己差点弄丢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而自责,“小晚啊,你醒...叔叔不知道你过敏,现在还有哪里难受没有?”
孟非晚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祝霞走到她跟前,捏着手里的病历本和缴费单重重地呼吸了一下,透出的情绪难以言喻,“你海鲜过敏为什么还要喝那碗汤?你不知道自己会过敏吗?”
孟非晚不去看她,只是呆滞地目视着顶上的天花板,她像一条砧板上的鱼,静静地等待身前人用言语将她宰割,如果可以,她不会喊痛,也不会叫停,因为她早就习惯了。
罗文斌上前,拉住了祝霞的手腕,想示意她别往下说了,可祝霞却仍是不管不顾,执意要把现在的不满发泄出来。
“你就算是为了...”祝霞到这又顿了顿,几秒后才开口,“到底为什么要拿自己的生命和我们开玩笑?”
我们?
孟非晚没忍住因为这两个字眼哼出一声讽笑。
病床旁的另外几位病人被祝霞的话语吸引了注意力,孟非晚甚至能感到空气中飘荡的窥探目光,以及一些此起彼伏的交谈,突然让她觉得十分地不适。
“我有点累,让我睡会吧。”孟非晚对着天花板淡淡地回道,说话时呼出的雾气还在鼻尖萦绕,不断随着她胸口的起伏若隐若现。
她的话一出,又或许是周围的目光太过密集,罗文斌有了充分的阻止理由,他攀着祝霞的肩膀,打算拉她出去,“孩子刚醒,先让她休息会,你也别急着教训她。”
“你看她现在这个样子...”
“好了好了...出去说出去说。”罗文斌拽着祝霞,顺便叫上一直在病床上一言不发的罗嘉泽,“儿子,先跟爸爸出来。”
说完,还没等罗嘉泽跟上,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便带着祝霞离开了病房。
遮挡帘随着两人的离开轻轻扬起,病床外面的视线像是变成了一束光线,照得这里一清二楚,孟非晚侧过头,对上了对面病床的某道视线,她压着眉角,没来得及反应,转而对身边还没离开罗嘉泽的开口。
“你不走吗?”
孟非晚平静地看着他问。
罗嘉泽天真无暇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着,嘴巴紧紧抿起,还是这般只问不答的样子,随后他犹豫地垂下头,往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掏着什么。
直到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瓶牛奶,放到孟非晚的枕头边,才谨慎地开口,“喝牛奶,不要难过。”
孟非晚的眼神从枕边的那瓶牛奶略过,再挪回视线仔细观察这小家伙的反应。心里腾然升起了某种难以言状的感觉,像泛着酸,又掺着些甜,这两种力量不停地在她胸口处打架,面对这样毫无理由的好处,孟非晚总是招架不住。
“谢谢。”
不同于昨天的那声道谢,孟非晚颇为沉重地把这两个字说了出来,即使罗嘉泽并不明白她情绪里的分量,她还是想对面前的男孩坦率一些。
罗嘉泽笑容舒展开来,也更为放松,他又伸手往口袋里摸着什么,递到她手里。
孟非晚手指摩挲着,才发现是自己的手机。
“它昨天在你桌上响了好久,一直没人理,我觉得它好可怜,所以爸爸和阿姨带我一起出门的时候我帮你偷偷带了出来,你要是无聊的话就陪它玩一会。”
孟非晚微怔,随着罗嘉泽说的话想起那条没来得及回复的短信,以及自己昏迷前响起的来电提醒,感情罗嘉泽是把手机当成某种玩具了。
罗文斌又在门外轻声叫了罗嘉泽一声,他应了,站起身和孟非晚挥手说再见。
孟非晚对着他笑了笑,见他离开后,才慢慢举起手机,按了下旁边的开关键。
屏幕没有反应。
又按了一下,还是没反应。
以为是哪个部件失灵了,她正打算举着手机往桌上敲。
病床的另一边随之传来一道陌生而又幽幽的男子声音。
“别敲了。”男子说着,嗓音柔亮,“一看就是没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