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屏山的秋末总带着清冽的水汽。
墨燃拎着木桶往溪边去时,晨雾刚漫过青石阶。溪岸的芦苇白了头,被风推得簌簌响,倒像是谁在身后轻唤。他回头望,竹篱围着的小院里,楚晚宁正坐在廊下翻晒草药,月白的衣襟沾着点苍术的碎末,指尖捻着片枯黄的艾叶,对着日头看叶脉。
“师尊,今日晒这么多药?”墨燃扬声喊。
楚晚宁抬眼,睫毛上落了点晨光,像沾了金粉:“入了冬易染风寒,多备些总是好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墨燃空荡荡的木桶,“又想偷懒往溪里扔石子?”
墨燃笑出声,几步跨到溪边。溪水清得能看见底,圆润的鹅卵石上缠着绿苔,几尾小鱼摆着尾巴钻过石缝。他弯腰打水时,看见水面映出自己的影子——鬓角的碎发长了些,袖口磨出细毛边,倒比在死生之巅时多了几分烟火气。
木桶刚灌满水,就听见竹篱“吱呀”响。墨燃直起身,看见薛蒙站在门口,一身玄色劲装,腰侧悬着佩剑“裂冰”,剑穗上的红绒球沾了点雪籽——山下怕是落雪了。
“墨微雨!”薛蒙把马鞭往篱上一挂,语气冲得很,眼睛却亮得惊人,“你倒会享福,把我扔在山上累死累活!”
墨燃放下木桶迎上去,伸手就揉他的头发:“我们凤凰儿如今是一派之主了,还学小孩子撒泼?”
薛蒙拍开他的手,耳根却红了:“谁撒泼?我是来送冬衣的。”他解开背上的包袱,里面裹着件厚棉袍,“楚师尊的,你上次说他畏寒,我让绣娘多加了层驼绒。”
廊下的楚晚宁已站起身,手里还捏着那片艾叶。薛蒙看见他,立刻收敛了锋芒,规规矩矩作揖:“师尊。”
“进来坐。”楚晚宁转身往屋走,棉鞋踩在青石板上,留下浅淡的印子。墨燃拎着木桶跟在后面,听见薛蒙小声嘀咕:“师尊还是老样子,连走路都这么好看……”
屋内暖烘烘的,炉上煨着陶罐,飘出药茶的清苦气。楚晚宁给薛蒙倒了杯茶,青瓷杯沿凝着水珠。薛蒙捧着茶杯,指尖在杯壁上划来划去,忽然说:“死生之巅的梅花开了,比往年早了半月。我让弟子折了些,插在你从前住的清寒殿里,看着……还挺像回事。”
墨燃往炉里添了块炭:“弟子们还好?”
“好得很!”薛蒙眼睛更亮了,“阿芷那丫头剑法进步最快,上次试炼赢了青岚峰的弟子,非要我给她记大功;还有个叫念安的小徒弟,总缠着问你什么时候回去,说想听你讲当年破‘八苦长恨花’的事……”
他絮絮叨叨说着,从弟子的课业说到后山新开辟的药田,说到藏书阁新收的孤本,说到自己试着酿的桂花酒——“没楚师尊酿的好,但比你上次偷喝的那坛强多了!”
楚晚宁静静听着,偶尔添句“别让他们练剑太晚”“药田该翻土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墨燃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想起前世,楚晚宁坐在死生之巅的望月台上,也是这样听着弟子们说话,只是那时眉峰总锁着,像压着化不开的雪。
正说着,院外传来竹杖点地的轻响,笃、笃、笃,不快,却很稳。
薛蒙猛地住了嘴,和墨燃对视一眼。楚晚宁已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竹篱外,师昧站在那里。月白的长衫洗得发白,腰间系着根素色绦带,左手握着竹杖,杖头包着层磨损的铜皮。他微微侧着头,耳朵动了动,听见脚步声,便弯起眼笑:“是……师尊和墨燃吗?”
“师昧。”楚晚宁的声音放得很轻,“进来吧。”
墨燃上前扶他,指尖触到师昧的手腕,比记忆里瘦了些,脉搏平稳。师昧被扶着跨过门槛时,竹杖轻轻敲了敲地面,像是在丈量台阶高度:“路上听樵夫说,南屏山住着两位先生,猜着便是你们。”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点歉疚,“没提前打招呼,不会打扰吧?”
“说什么傻话。”薛蒙突然开口,声音有点硬,却已经转身往屋里走,“炉上有热茶,我去倒。”
师昧笑了笑,跟着墨燃进了屋。他摸索着坐到凳上,指尖在桌面轻轻划了划,触到个温热的茶杯——薛蒙把茶碗往他面前推了推,碗沿还留着点余温。
“你的眼睛……”楚晚宁轻声问。
“早习惯了。”师昧端起茶杯,指尖能感觉到茶水的波纹,“这样也好,不用再看那些不想看的东西。”他喝了口茶,忽然笑,“是雨前龙井?带着点兰花香,和师尊从前在红莲水榭泡的一样。”
楚晚宁没说话,往炉里添了块炭。火苗“噼啪”跳了跳,映得师昧的侧脸柔和了些——从前那颗泪痣总显得带点忧郁,如今却像落了点月光,倒平和了。
墨燃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师昧也是这样坐在桌边,给他们分桃花酥,说“这是我娘教我做的”;想起在巫山殿,他捧着药碗说“墨燃,喝了药就不疼了”;想起最后在鬼界,他挡在前面,说“有些债,该我还”。
“师昧,你如今住在哪?”墨燃问。
“在山下的小镇,开了个小药铺。”师昧指尖捻着竹杖上的纹路,“帮人看看小病,日子倒也安稳。前几日薛蒙去镇上买笔墨,我听见他的声音,就猜他是来看你们的。”
薛蒙端着碟糕点从里屋出来,闻言哼了一声:“谁特意来看你?我是给师尊送冬衣的。”话虽如此,却把糕点往师昧面前推了推,“绿豆糕,不甜。”
师昧拿起一块,凭着触感掰了半块递向薛蒙那边:“一起吃。”
薛蒙没接,却悄悄往嘴里塞了块。绿豆的清甘漫开时,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师昧总把糕点的糖馅挖给他吃,自己吃剩下的皮。那时觉得师昧是世上最好的师兄,后来……后来的事,倒像场乱糟糟的梦,醒来时,雪已经落满了屋檐。
“死生之巅的弟子,还记得你呢。”薛蒙含糊地说,“上次阿芷问起,说‘师昧师兄什么时候回来看看’。”
师昧的手顿了顿,半晌才低声道:“我这样的人,回去做什么。”
“哪样的人?”墨燃看着他,“是那个在儒风门为我们挡箭的师昧,还是在鬼界为我们寻解药的师昧?”
师昧笑了,眼眶有点红:“都不是了。”
楚晚宁忽然起身,从里屋抱出床厚毯,轻轻搭在师昧肩上:“山上冷。”毯子上沾着点阳光的味道,还有点草药的清香,师昧拢了拢毯子,忽然说:“我还记得,师尊从前总说我穿得少,一到冬天就往我怀里塞暖炉。”
“你身子弱。”楚晚宁坐到他对面,“现在也一样,该多穿点。”
窗外的风突然紧了,竹篱被吹得“哐当”响。墨燃掀开窗帘一看,雪籽变成了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给远处的山峦罩了层白纱。
“下雪了!”墨燃喊。
薛蒙第一个冲出去,站在院里仰头看。雪花落在他的发间,很快融成水珠,他却不管,只是张开手,像小时候在死生之巅的雪地里那样,喊:“好大的雪!”
师昧跟着走出来,站在廊下,伸出手。雪花落在他的掌心,凉丝丝的,很快化了。他能听见雪落在竹篱上的声音,落在薛蒙发间的声音,落在墨燃肩头的声音,还有……楚晚宁走到他身边,轻轻替他拂去肩上的雪。
“冷不冷?”楚晚宁问。
“不冷。”师昧笑着摇头,“这样听雪落的声音,倒比看见的更清楚。”
墨燃从屋里抱出坛酒,是楚晚宁去年酿的青梅酒,埋在梅树下刚挖出来,坛口还沾着点湿泥。他拧开泥封,清冽的酒香漫开来,混着雪的寒气,倒格外醉人。
“来,喝一杯。”墨燃给每人倒了碗酒。
薛蒙端起碗,仰头喝了大半,酒液顺着下巴流到颈间,他却不管,只是望着远处的山:“还记得吗?那年在死生之巅,下了场大雪,我们偷了厨房的羊肉,在雪地里烤着吃,结果被师尊罚抄《南华经》。”
“你还说呢。”墨燃笑,“是你非要往羊肉上撒辣椒粉,结果呛得直咳嗽,被师尊发现的。”
“胡说!明明是你把火星溅到了松树上,烧了半片松针!”
师昧听着他们斗嘴,忽然笑出声,指尖轻轻敲着碗沿:“那天我把自己的羊肉分给你们,结果回去被娘说了,说我总惯着你们。”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要是……要是能一直那样就好了。”
没人说话了。雪花落得更密了,把屋顶盖成了白色,远处的南屏山像卧着头白兽,安安静静的。
楚晚宁端起酒碗,喝了口。青梅的酸混着雪的凉,倒让他想起前世——血雨腥风里,他总觉得日子像块冰,怎么也焐不热。可此刻,看着雪地里薛蒙红扑扑的脸,师昧唇边的笑,墨燃眼里映着的雪花,忽然觉得那冰早就化了,顺着溪水流走了,连痕迹都没留下。
“师昧,”楚晚宁忽然说,“开春后,搬来山上住吧。”
师昧一怔,指尖的酒碗晃了晃。
“药铺我去跟镇上说,”墨燃接话,“山上有间空屋,收拾收拾就能住。你不是会制药吗?正好帮师尊管药圃。”
薛蒙哼了一声,却往师昧那边挪了挪脚,挡了点风雪:“山上的泉水比镇上好,泡出来的茶也香。”
师昧低下头,肩膀轻轻抖了抖。雪花落在他的发间,很快融成水珠,顺着脸颊滑下来,分不清是雪水还是别的。他举起酒碗,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轻轻碰了碰——
“叮”的一声,四碗酒撞在一起,清脆得像碎冰化了。
“敬……”薛蒙刚开口,就被风雪呛了下,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响亮起来,“敬往后的日子,都能这样!”
敬什么呢?敬南屏山的雪,敬炉上的茶,敬那些没说出口的歉疚,敬那些终于放下的执念。敬他们曾是彼此的劫,如今却能站在同一片雪地里,看同样的落雪。
墨燃看着楚晚宁,看见他仰头喝酒时,喉结轻轻动了动,鬓角沾了点雪,像落了朵白梅。他忽然伸手,替楚晚宁拂去那点雪,指尖触到温热的皮肤,楚晚宁抬眼望他,眼里的风雪都化了,只剩暖意。
师昧放下酒碗,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雪在他掌心慢慢化了,变成水,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笑了,轻声说:“真好。”
是啊,真好。
雪还在下,落满了竹篱,落满了屋檐,落满了他们曾走过的路。前世的恩怨像被雪盖住的脚印,踩上去软软的,再用力些,就只剩一片平整的白。
远处的溪水还在流,炉上的药还在煨,屋里的茶还温着。
良辰美景,本就该这样——有故人在侧,有风雪可赏,有一饷贪欢,便足够了。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