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汗退热的方法不适合体弱之人,尤其是褚明夷这种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经此一遭后又昏睡了一天才清醒。
已是一场秋雨一场寒的季节,清晨的风带了凉意,透过没关严的窗户探上褚明夷的指尖。
身体已清理干净,衣裳也换了新的,上乘的料子,柔软轻薄。褚明夷半睁着眼,视线飘忽在床帐的绣花上。
酸痛胀的感觉仍有残留,褚明夷神色倦怠,看了一会儿便闭上了眼。
即便是在这种受制于人命不由己的情况下,他的脑海中还是不由自主地盘算着。大祁——或者萧辞生改个什么别的国号,总之眼下的情况并不容乐观。
萧辞生从南方来,对于曾经的景清是威胁,现已成为靠山,今非昔比暂且不提;威胁最大的仍属西北与大祁接壤的焉支,在永泰年间已吞并西北与北部诸部落小国,扩张成一个强大的王朝。
承安四年褚明夷离开南州北上,彼时西北边境被连下十城岌岌可危,他亲自披甲上阵,同焉支可汗阿史那乌维有过一面之缘。
那是个鹰隼一般的男人,与他并不算年长的长相截然相反的是他极为深沉的气质,让当时年仅二十一岁的褚明夷只看一眼便心惊肉跳。
然而阿史那见过他后便停下了征伐的脚步,褚明夷手下无人,探听不了焉支内部的情况,不得缘由,只知道阿史那回了王庭。失去的十座城池被划入焉支的领域,焉支铁骑驻扎在此,仍对大祁虎视眈眈。
现在萧辞生举兵北上,正是内部动荡之时,不知道阿史那会不会借机发难。
若再起兵戈,会有更多百姓流离失所。若萧辞生败了……
这般想着,本人忽然就出现在面前。
“醒了就别赖着,你倒是躺得住。”萧辞生拎着景清前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面色苍白的褚明夷,被他病恹恹的模样搞得心烦,语气自然算不上好,连讥带讽,活像是吃了炮仗。“怎么,不担心这小孩儿的死活了?”
“先生……”景清被他扣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抬眼觑着他的脸色,小声呼唤。
“臣知晓将军不会滥杀无辜,故不担心。”褚明夷强撑着缓缓起身,捂嘴咳嗽两声,掀起睫毛直视萧辞生,“将军是重信重义之人。”
萧辞生一撒手,景清便扑上前扶住他,小手在他背后帮他顺气。下一瞬萧辞生的手冲褚明夷伸了过来,景清头皮一炸,忙挡在老师身前,一双眼瞪得圆滚滚,嘴唇却吓得直哆嗦。
“景清。”褚明夷压下咳嗽唤他名字,“别怕,你也要相信将军才是。”
“他昨日还闹着找你,在我手上咬了两口,好险没咬下肉来。”萧辞生只是伸手到褚明夷面前,视线攥着对方的脸,不放过那张脸上任何一个表情。“我都没有杀他,现在竟也不肯给我一张好脸?”
“他还小,不懂事,臣替他向您道歉。”褚明夷揽住景清的肩,安抚地拍了拍,目光落在萧辞生手上,确实有个不大的、已经变了色的牙印,足以看出咬得有多使劲。
褚明夷手指抚上那道印子,挪动一下身体,“臣为将军上药,景清,去取药膏来。”
景清看看他,偷偷瞟着萧辞生,见褚明夷笑着点点头,那煞神也没阻止,一溜烟跑了出去。
“你还知道支开他。”萧辞生挑眉,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他身量高大,把褚明夷挤得小草儿似的一歪,随后长臂一捞箍在怀里,颇为亲昵地挑起他的下巴,问:“知道我来干什么的么?”
褚明夷顺从地抬起脸,只是身体有些不自然的僵硬。他掩在衣袖下的手捏紧,面上表情不变,道:“离登基大典还有三日余,将军带景清来,是为前日所提封王之事?”
萧辞生不答,漠然盯着他的脸。
一张漂亮的脸,只在动情时变得浓艳些,平时看来简直疏离冷淡。褚明夷的双眼很清澈,却没人能透过他的眼、他的脸,看清楚他内心在想什么。
一张合格的,权臣的脸。
“将军?”褚明夷眼珠微动,错开视线,“若臣猜错了,还请将军明示。”
“没错,当然没错。”萧辞生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这是礼部拟的几个封号,我来请褚大人看看,合适与否?”
褚明夷垂眸,看向那张纸。
顺安、怀恩、思愍。
对于废帝来说,一个比一个过分。
褚明夷任同平章事,行宰相之权,礼部拟的封号按规定应该由他审核。只是现在人人都知褚明夷的官职名存实亡,萧辞生此举,不过是为了羞辱他。
细瘦的手指轻轻点在“顺安”二字上,睫毛乖顺地掩着眼瞳,褚明夷声音没什么波动:“臣觉得这二字不错,顺遂平安,是个好寓意。”
“若我说,实际意为顺从、安分呢?”萧辞生的目光叨在他手指上,想到这指尖曾在自己身上划出过痕迹,顿时心旌摇动,揽着人的手缓缓向上,捏住了后颈,用了一个令人挣脱不开的力道。
“你待如何?”
“词语何意,全看是何人来解。一千个人有一千种解法。景清乖巧,想来和臣想法一致,也不会辜负将军的期望。”
“……你这张嘴,真是——”萧辞生笑得狠戾,手指忽然用力逼迫褚明夷抬起头,随即咬住他的唇。
泄愤一般的撕咬让褚明夷刚消肿的唇又出了血,他瞪大眼睛,皱起眉头,偏头想躲,却被萧辞生牢牢掌着后脑动弹不得。
“唔……放……”
声音被吮得模糊不清,褚明夷很快就在猛烈的攻势下节节败退,呼吸急促紊乱,面上飞出两抹浮红。
突然一道脆响传来,褚明夷登时瞳孔紧缩,铆足全身力气一把推开萧辞生,见景清呆呆立在不远处,脚下是摔碎的药瓶瓷片。
“景……”
“——你这贼子!”景清大叫一声飞扑过来,尾音尖利得破了调。萧辞生不以为然,抚摸着自己的嘴唇笑。褚明夷则恐景清遭受报复,探身拦在萧辞生身前。
一切都在刹那之间发生,快到让人几乎来不及做更多的反应,视野也随惊慌而不断缩小,只能看到眼前那一小部分。
寒光骤现,萧辞生目光一凛,迅速起身,一手挥出——
啪!
犹如紧绷的弦突然断开,那股饱胀的冲突感在一声响亮的巴掌之后拉扯到极限,忽一下炸了。
屋里格外安静。
没人能说清这一切是怎么造成的,连自幼习武的萧辞生都没能看清楚褚明夷的动作。而景清已愣在原地,惊魂未定,双目圆睁,目眦尽裂。
他从袖中掏出的匕首正被褚明夷握在手中,匕首很小,修长的手掌能轻易包住,锋利的刀尖划破皮肤,殷红的血滴滴答答地从指缝中挤出来。
褚明夷则拦在景清与萧辞生中间,替他挨下了那用了一半力气的一巴掌。
素白的脸顿时红肿不堪,浮现出一个清晰的掌印。萧辞生也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
他没想打褚明夷的,他……他只是说来吓唬人,从没想过要打他。
这一掌若是不拦,落在景清身上也无性命之忧,只是这孩子身板小,肯定是要吃些苦头。萧辞生本只想让他吃些苦头。
“……咳……”
闷咳顿时唤醒了二人的神志,褚明夷被打偏过头去,长发掩住了脸,垂在胸前,随着他的咳嗽晃荡着。景清与萧辞生一个扒开他的手指,捧着手慌忙掏出手帕止血;一个扳着他的肩膀,摸索着看他的脸,却摸到了他嘴角溢出的血。
“堂溪鹤!”萧辞生暴起,大步走向殿外,冲不明所以面露惊慌的宫人怒喊:“叫堂溪鹤来!”
“先生……”他的声音太吓人,景清两腿一软跪在地上,将褚明夷的手抱在怀里大哭,“对不起先生……我、我没想……没想伤你的!”
“无妨……咳咳,无妨。”褚明夷被打出一阵激烈的耳鸣眩晕,闭上眼轻喘着缓过去,暂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也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只能凭感觉俯身拉起他,轻轻地按着他的后脑将人抱住,“只是一道小口子而已,不疼的,先生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哭。”
他身上有股草药混着青竹的香气,仿佛是从骨肉里透出来的味道。景清埋头在他胸腹部,眼泪淌了他一身,又急又气,恼怒懊悔,五味杂陈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我不想、不想看他呜……对你、那样……父皇、父皇都没有……都不曾那样、对你……”
“哪样对他?”折返回来的萧辞生听到这话,顿时心头一震,一把将景清薅起来逼问道:“景聿对他做什么了?!”
景清本来惧怕他,如今厌恶远大于惧怕,心中犹担心先生伤情,在他手中剧烈挣扎起来,手脚并用胡乱踢打,萧辞生一时不察脱了手,让他又钻回褚明夷怀里去。
看见褚明夷那张脸,萧辞生动作一顿,怒得要喷火的双眼瞪着景清:“说!”
“我凭什么告——唔唔!”
褚明夷伸手捂住他的嘴,叹了口气,抬眸与萧辞生对视,声音轻缓:“童言无忌,将军莫放在心上。”
这两人越是缄口不言顾左右而言他,萧辞生越是怀疑。虽然他离京前景聿已驾崩,时年三十六岁。但若是还活着时不做人,还是少年的褚明夷很可能就被他哄骗了。
那时候的褚明夷乖软一团,真的很好骗。更何况此人一向视景聿为伯乐,敬重万分,对他忠心耿耿死心塌地。
可恨他萧辞生在京中待了那么久,竟然一直都没发现景聿的不对!
哪怕景清说“不曾”,谁知道他有没有起过心思!
萧辞生越想越气,暴怒之下眼前甚至看不清东西,满脑子都是要掘了景聿的坟,再把面前这个死孩子塞进去给他陪葬。
景聿他怎么能?怎么敢!
他一个妻妾成群、孩子都生了五六个的老东西,他凭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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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曾被哄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