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冰块散出的寒气扑在身上,顺着呼吸进入口鼻。喉间干涉,肺部发痒。宋寒枝闷声咳嗽着,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被吞噬。
石门外忽地响起开锁的声音。
她双手慢慢平放在膝头,睁开眼。
沉重的石门被推开,刺眼的阳光射进屋中,门口一道黑影背光而立。宋寒枝眼睛半眯着垂下头,嘴里含着的那口暖气终于缓缓吐了出去。
“宋寒枝,出来。”
越千洲的声音响起,随即一道窈窕的身影从门口探头,瞧见她后顿时花容失色,惊叫道:“姐姐!”
宋晞挤进门,一着急,脚踩在湿寒的石地上一滑,结结实实摔了一跤。跟在她后面的籽儿去扶她,被她推道:“我没事,去扶姐姐。”
外间围观的客人尽皆伸长了脖子,议论纷纷。
宋寒枝被架起来,身体骤然回暖,不由得哆嗦着牙关打颤。
门口堵着的人纹丝不动。
“怎么回事?”越千洲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周身寒意竟好似比冰窖更甚几分,叫人看得发毛。
宋寒枝虚弱冲他一笑,正要说什么,旁边的宋晞忽然插话道:“姐姐身上凉得厉害,烦请越大人先让让路吧。”
宋晞扶着宋寒枝的手忽地紧了一把,宋寒枝偏头看,宋晞目光游离在外面的人脸上,全然不敢抬头,好像越千洲的眼神会吃人似的。
但下一刻,他竟当真侧身让开。
带着暖意的阳光顿时打在脸上,众人探究的目光也直直地落在宋寒枝身上。
张氏面色铁青地白她一眼,似是觉得自己跟着落了面子,夹枪带棒道:“更个衣也要闹出事来,真是没个安生的时候!”
“为何更衣?”
一旁的越千洲冷不丁出声问。
人群里立刻响起窃窃私语,目光在她湿透的袖子上游移。
宋晞急忙将来龙去脉说了,沉着脸看向昭王府众人,“至于姐姐为何会被关在这冰窖里,我倒也想问个明白!”
老昭王呵斥昭王妃,很快将府中下人尽数召来。侍女中着绿衣的只一人,正是昭王世子的贴身丫鬟,被盘问时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嘴里大喊着冤枉。
老昭王只想着息事宁人,“既是这贱婢之过,拉出去杖毙便是!”他语气随意,摆摆手,轻慢得像是在拍苍蝇。
侍女不住磕头,一边求饶一边想去抓宋寒枝的衣裙,被府中侍卫拖拽开。
手指在地面抓出血痕,混在宋寒枝脚边的尘土里。
宋寒枝眼皮微垂,突地出声道:“不是她。”
众人惊诧看去。
宋晞急道:“姐姐,这种关头莫要心软!”
“哼!只怕不是心软。”昭王世子梗着脖子道:“说不定是她自己乱闯,被下人误锁在里面了,怪得了谁?”
“胡言乱语!”宋晞愤然,从人群中发现了打翻茶水的丫头,当即想将人揪出来,“就是这……”
宋寒枝身体一歪压在宋晞肩上,不动声色按住她的手。
“行了行了!”张氏见状,端着主母的架子喝道:“平日在府中便没规矩!如今还在别人府上丢人现眼!”她横眼瞪向宋寒枝,“搅扰了小郡主的及笄礼,还不快跟人赔罪!”
宋寒枝眼皮懒懒抬了抬,目光冷淡地在她身上掠过,一副不以为意的神情。
但她心知,男女私会这事传出去,对昭王世子来说不痛不痒,众人唾沫星子淹死的也只有吴琳儿。
昭王府毕竟是皇室宗亲,真闹起来,不过是死几个无辜下人,实在没什么好处。
事已至此,说是走错路,这事儿也就揭过了,反而皆大欢喜。
思及此处,宋寒枝双唇微动,正要认下,却瞥见越千洲倏然抬眼,冷飕飕地盯着她看过来。
他面沉如水,脸绷得发紧,无端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瞬间让宋寒枝涌到嘴边的话落了回去。
见她沉默,昭王世子愈发笃定她因为宗玉的原因,不敢声张,“不吭声是吧?”他手往怀里探,襟口露出一角青玉,得意道:“你可别后……”
“悔”字未出,越千洲骤然逼近,猛地一脚踹出!
众人眼前一花,只听得清脆的骨裂声响起,便见昭王世子整个人对折倒飞出去,人立时便没了意识,沙袋似的轰然砸入湖中,荡起一圈圈血水。
全场死寂,只剩粗重的呼吸声。
宋寒枝看着湖中那具毫无声息的身体,一时愣住。
“啊——”昭王妃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划破长空,昭王府众人登时炸开了锅。
“快!快救人!”老昭王差点儿没厥过去,睚眦欲裂指着越千洲吼道:“给本王拿下他!”
客人惊慌失措,尽数逃开。
府中侍卫冷汗淋漓,硬着头皮围上,被越千洲冷眼一扫,登时吓得僵在原地。
正在这一触即发的紧要关头,一声细长的声音从人群外响起:
“陛下有旨,宣鄢王殿下即刻入宫觐见!”
门房在前引路,人群自动分出一条道。
王公公领着几名太监疾步上前,正见昭王世子被打捞上岸,嘴里血和水一起往外涌,眼看是进气少出气多了。他登时脖子缩了几分,擦着汗强笑道:“越,越大人,陛下急召,还请快快跟咱家入宫吧。”
越千洲面色不动,似乎早有预料,眸光流转睨向宋寒枝,下巴往院门的方向一抬,冷声道:“走。”
宋寒枝眉头微蹙,觉得宫里的人来得未免太快了。她若有所思地往外走,没发现越千洲那个字脱口,众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微妙。
尤其是越千洲还压着步子跟在她身后,仅隔着两步的距离。夜枭卫护在两侧,像冷硬的墙,在人群中隔出一条冷清的道路。
宋晞不自在地扭头看了眼越千洲,想到他凶戾的模样,只觉颈后发凉,猛地低下头,几乎是拖着宋寒枝加快了脚步。可刚出后院,一名夜枭卫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件厚披风恭恭敬敬呈上。
“不,不用了。”宋晞疏离道,强自镇定地拉着宋寒枝绕过,“我已经让籽儿去拿了。”她小声同宋寒枝说道,用掌心搓揉宋寒枝胳膊为她取暖。
越千洲脚步稍住,眼尾撩了眼前方清瘦的背影,又很快垂下眼。
一缕冷风拂过,额前碎发掩在他眼角。沉默须臾,他几不可见地同那名夜枭卫打了个眼神。
那名夜枭卫正要退下,宋寒枝却忽地回头,很是自然地伸手拿过披风,温声道:“多谢。”
云青色的披风在她身上正合适,像是量身定做一般,料子金贵不说,颜色和纹样也都极是衬她。
众人神情古怪,唯有宋寒枝面色坦然,拢着披风忽地看了眼穿堂。
细微的声响贴近,一道人影风一样卷进来。
来人身着金甲,手持令牌,沉声道:“宣昭王觐见。”他视线扫过人群,最终落在宋寒枝身上,冷然道:“宋小姐请在此处等候。”
……
宋府书斋外,宋晞顾不得平日规矩,径直往里闯,“父亲!姐姐出事了,您……”
“成何体统!”书斋房门被拉开,宋明神色威严,像是已经知道了昭王府的事情,打发她道:“陛下旨意,自当遵从。回你自己的院子去。”
“可是姐姐她没有过错!如今那昭王府与她而言也是龙潭虎穴,不可久留。”宋晞急步上前,恳切道:“父亲,您就听女儿一句吧!”
听女儿一句……
短短五个字不啻一道惊雷,忽地在宋明脑中炸响,让他平静的神情瞬间碎裂。他瞪大眼睛盯着宋晞,呼吸深重,眼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恐惧。
“爹爹?”
宋晞凑上前叫他,却被他猝不及防的一巴掌打了个踉跄。
宋晞难以置信地转过头。
“逆女!”
宋明神情胸口剧烈起伏,颤着手指向她,厉喝道:“以后她的事情,你不准再沾手半分!来人,送她回去!”
门砰地一声关上,隔断宋晞哭得梨花带雨的脸。
宋明靠着门,神情前所未有的狠厉,视线空落在跳动的烛火上,恍惚间映出一张稚嫩雪白的脸。
宋寒枝幼时生得粉白可爱,人人都说活似观音坐下童女。初时牙牙学语,还会抱着他含糊不清地喊“爹爹”,让人满心怜爱。
那时候,他想过忘却前尘往事,将她好好抚养成人。
可好景不长,慢慢的,她学会了说话……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像个牵线傀儡,而操控他只是一个岁余的孩童。
他无法违逆宋寒枝的任何要求。
起初,他想割掉她的舌头,可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转了无数遍,却始终无法做到。
于是他试着让这孩子敬畏他,纠正她的说话方式,不让她嘴里有命令的话语……甚至不让她说话。
可宋寒枝太小了,一岁多的孩子,靠言语如何管束得住?
最终他只能避着那个怪物。
直到宋寒枝两岁时。
那次,他路过园子,无意间撞见宋寒枝蹲在池边,在喂水龟。脚边放着瓷盘,盘里胡乱摆放着几片肉。肉切得很厚,形状也古怪。她用筷子夹,费了很大力气才抛进水里。
一看见他,宋寒枝立刻笑眯了眼睛,跑过去抱住他的腿,甜甜道:“爹爹!”
看着那双水灵灵的眼睛,他还是心软了,手不由得摸上她脑袋,“小枝在干什么?”
“喂小乌龟吃肉。”宋寒枝得意笑开,拉着他衣角走到池边。
他顺着她所指往池里看了眼,正要说话,宋寒枝却忽地将那盘生肉捧到他面前,笑容乖巧道:
“爹爹,你也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