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灾之后,卫璇原先的院落彻底沦为废墟,自然无法再住人。
卫侯爷或许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横生枝节,并未苛待她,很快便拨了府中另一处院落给她居住。
依旧是一处位置相对偏僻的独立小院,名为“映月轩”。
虽不及她原先作为嫡女所居的院子宽敞奢华,但也清幽干净,该有的配置一应俱全。
卫璇对此并无异议,安静地搬了进去。
搬入映月轩的第二天,谢清晏那边便有了回音。效率高得令卫璇都有些意外。
来的是一位姓秦的师傅,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普通,身材精干,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灰色短打。
他是在一个无人在意的黄昏,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出现在了映月轩内,卫璇的面前。
秦师傅只对她抱了抱拳,并递给卫璇一封谢清晏的信。
卫竹那边,几乎是瞬间就察觉到了陌生的气息,蓄势待发,警惕地盯着这位不速之客。
秦师傅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猜想这位可能就是他要教授的人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微微颔首,“根骨不错,反应尚可。谢家小子托我来的,从今日起,教你些防身的本事。”
卫璇迅速看完了信,信中,谢清晏解释了因家中近日为他延请了新的经学老师,课程排得极满,加之父亲对他课业督查甚严,他实在无法亲自前来,望她见谅。并再三保证秦师傅身手高绝,人品可靠,尽可放心。
卫璇看完信,心中了然。
谢家历来家风严谨,对嫡子的培养自然严苛,期望他走科举正途,光耀门楣,这些课程确是必不可少。
她收起信,对秦师傅郑重道:“有劳秦师傅,他叫卫竹,日后便拜托您了。”
秦师傅只点了点头。教学随即开始。
秦师傅教授的多是些实用的招式,讲究一击制敌,动作狠辣凌厉,与卫竹在望仙楼偷学的那些零散野路子,以及侯府护卫中规中矩的拳脚截然不同。
更加的注重身法、速度和对时机的把握。
卫竹学得极快。快得惊人。
秦师傅的教导,仿佛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将他体内潜藏的战斗本能彻底激发了出来。
不过短短几日,他的身法速度、出手的刁钻角度,已有了肉眼可见的进步。
日子仿佛暂时平静下来。
卫璇白日里处理些琐事,暗中通过云袖与苏伯保持联系,关注着外面产业的动向。
夜晚,则常能听到院中隐约传来的拳脚破风声,以及秦师傅偶尔的指点。
直到搬入映月轩的第四天深夜。
卫璇又是早早地睡了。
院墙外,隐约出现一丝细微的响动。
不同于夜风吹拂的异响,更像是不断有东西一闪而过。
与此同时,尚还在温习秦师傅白日里新教学的打坐凝神之法的卫竹,倏地睁开了眼。
夜里一道黑影,鬼鬼祟祟,正趴在卫璇的卧房窗户门口,用一根细细长长的管状之物将她的窗户捅破,正要往缝隙里吹送什么。
那细长的管状另一端正袅袅飘出一丝浓白烟雾。
烟雾刚飘出的一瞬间,不知何物似一道离弦之箭朝他飞冲过来。待到看清楚才发现那竟是一个人。
那黑影被吓了一跳,仓促间转身就想跑。
却被飞扑在地,两人缠着连滚几圈,之后便直接在院外交上手。
拳脚碰撞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卫璇虽然睡得沉,但到底警觉之心还是在的,此时被这番动静给吵醒。
披衣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窗缝向外望去,便看到院子里你来我往、你拳我脚的画面。
那黑影身手不算弱,看得出是受过系统训练的,力量也足。
但卫竹胜在身形灵巧,反应极快,出手更是狠辣刁钻,专攻人体脆弱之处。
他虽学艺时日尚短,但已将秦师傅所教的精髓领悟了几分,加之那股不要命的狠劲,竟与那黑影斗得旗鼓相当。
黑影几次想脱身,都被卫竹死死缠住。
然而,卫竹到底是有伤在身。不管其自我愈合能力有多强,也是个凡胎□□,不消多时,便开始占据下风。
卫璇正想着让云袖去喊人来时,突然,卫竹一个迅猛的擒拿,竟将那黑影蒙面的布巾扯了下来。
月光朦胧,但足以让窗后的卫璇看清那张带着惊怒和阴鸷的脸。
竟然是他。
卫侯爷与柳氏的独子。也就是她名义上的大哥,卫璋。
卫璇心中一动,但随即又涌起一个“确实如此”的念头。
她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云袖紧张地跟在她身后。
卫璋因为门被打开,想起自己蒙面的布巾没了,下意识偏开脸,趁着这个间隙,卫竹突然攻击,打得卫璋一个措手不及,栽倒在地。
不出三招,便被卫竹反手擒拿,骑在背上。
卫璇一步步走下台阶,月光将她的身影拉长,她将卫璋此刻的狼狈与不甘尽收眼底,语气快意道:
“我当是谁有如此雅兴,深夜来访。原来是大哥。”
她目光扫过地上那根细长的吹管,唇角勾起一抹讽刺,“怎么,前几日的火没烧死我,今日便换了更下作的手段?是嫌妹妹命太长,碍了大哥的眼么?”
卫璇行至被压制着的卫璋身边,缓缓蹲下。
卫璋奋力挣扎了一下,却被身上之人用巧劲死死摁住肩胛,疼得他闷哼一声,青筋暴起。
他侧过头,月光照亮他半边脸,眼神阴鸷:“卫璇,让你的狗给我放——啊!!”
他话音未落,却又发出一声惨叫,那擒制住他的人手下更加用力。
卫璇并不理会他的叫嚣,反而伸手挑开他黏在额前的一缕头发,让他整张因愤怒和屈辱而扭曲的脸完全暴露在月光下。
卫璋额尖冒着冷汗,用力偏开头,避开她的触碰,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东西。
“大哥今日为何亲自来做这等宵小之行?”卫璇收回手,道,“是姨娘手下无人可用了?还是说……大哥觉得,亲手解决了妹妹,才更解恨?”
卫璋嗤笑一声,即便受制于人,语气也带着居高临下的讥讽:“解决你?不过是清理门户,免得你继续玷污卫氏门楣。”
“我做了什么事,让大哥如此愤恨,甚至到了要亲手弑妹的地步?”
卫璇微微歪头,“是去了望仙楼,花了我的体己钱,让你觉得面上无光?还是没能如你所愿,乖乖嫁去陈家,让你借力的算盘落了空?”
她观察着卫璋瞬间变得更加难看的脸色,才继续缓缓道:“可我记得,即便婚约暂且搁置,陈家也并未明确退婚。大哥若真有心维系这门姻亲,此刻该想的,是如何替妹妹挽回名声,促成好事,而不是急着杀人灭口,让这门亲事彻底告吹吧?这岂不是与你所求背道而驰?”
卫璋冷声道:“卫璇,你还好意思提?看看你自己,母丧期间出入风化场所,一掷千金。如今更是胆大包天,将这等来历不明的卑贱之人藏在闺阁之侧!
“如今满京城谁不在背后议论我们卫家?说我卫家嫡女行为不检,连带着我在国子监,同窗看我的眼神都是异样,我们卫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卫璇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所以,就因为这些捕风捉影的议论,大哥就觉得我罪该万死?甚至不惜亲自来放火、下药?这难道不是授人以柄,让卫家更陷于不义?”
卫璋扯了扯嘴角,笑容毫无温度,“罪该万死不至于,但你碍了我的事!至于授人以柄?只要你不明不白地消失,谁会知道今夜之事?一个行为不端、或许因意外而羞愧自尽的女儿,总好过一个活着不断制造丑闻的嫡女。”
他盯着卫璇,又咬着牙道:“我倒是好奇,这小倌有什么好的?值得我这好妹妹特地去望仙楼一趟,亲自带回来。”
卫璇听完,轻轻“呵”了一声:“原来大哥还有跟踪自己妹妹的嗜好?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至于有什么好的……”她拖长了话语。
卫竹手下忽然一用力,卫璋只感觉整个手臂都要被掰断,痛呼一声。
卫璇笑得眯起了眼睛:“大哥感受到了吗?”
趁着卫璋痛得说不出话的间隙,她缓缓道:“俗话说,这打铁还需自身硬,大哥若真如表面那般光风霁月,才华出众,旁人又怎会因妹妹的一点风波就轻易看低了你?说到底,不过是你自己内心虚弱,才将前程受阻的愤懑,都归咎于我罢了。”
卫璋疼得面颊抽搐,却还不忘回击她:“你倒是能耐了,如今这般伶牙俐齿,黑的也能说成白的,分明自己行为不检点,反倒一点不以为耻,我又岂能说得过你?!”
“是黑是白,我说了不算。”卫璇站起身,道,“有攀诬自己的妹妹、行此宵小之事的功夫,不如多读点圣贤书,想想如何靠自己的真才实学站稳脚跟。否则,就算没有我这个妹妹,就凭你这个智商……也未必能撑得起你想要的场面和前程。”
卫璇说完,对卫竹使了个眼色。
卫竹松开了钳制,退后一步。
卫璋立刻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被扭得生疼的手臂关节,脸上阴鸷之色更浓。
他理了理凌乱的衣袍,道:“巧舌如簧、混淆视听,你以为将祸水东引,就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了?卫璇,你当真以为,凭着这点小聪明,就能在侯府里为所欲为?”
卫璇道:“大哥过奖。妹妹不过是据理力争,不愿蒙受不白之冤罢了。倒是大哥,行事愈发剑走偏锋了。只是这‘锋’,似乎总对着自家人,未免让人心寒,也显得格局小了些。”
卫璋眼神一厉,冷笑道:“格局?呵,你这种人也配跟我谈格局?你以为父亲留你是为了什么?不过是可怜你罢了,待时机一到,你以为你还能安然站在这里,与我大谈格局前程?”
卫璇闻言笑出了声,道:“好啊,我倒要看看,这所谓的‘时机一到’,究竟是谁站得更安稳!”
她不想和他多说,便开始送客,“夜已深了,大哥请回吧。下次若再想探望妹妹,还是走正门的好。”
卫璋连着两次行凶不成,偏偏又无法在言语上彻底压制她,只能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卫璇,你别得意太早。今夜是我低估了你身边的这条狗。但侯府深似海,咱们……来日方长!”
说罢,闪身进了黑夜。
卫璇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冷笑一声,“亏得父亲培养他十六载,这功夫——”
她侧头看向身旁沉默伫立的卫竹。
刚才一番打斗让他气息微乱,额角伤口处甚至又渗出了一丝血迹,混着之前的灰烬,显得有些狼狈,却又带着一种战损般的野性。
她忽然改变了原本想嘲讽卫璋武功不济的话头,唇角弯起一个玩味的弧度,声音也放轻了些,道:“这功夫——还不如我们阿竹几日学得好。”
卫竹身体忽的僵了一下,避开她的注视,道:“他未尽全力,且有顾忌。”他是在客观陈述,并非自夸或自贬。
卫璇却向前走了半步,靠近他,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因方才打斗而未散的热意。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他额角那道细小的伤口边缘,触感微湿粘腻。
卫竹猛地向后缩了一下,像是被烫到一般,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和抗拒。
卫璇却不容他躲闪,指尖追了过去,迫使他微微偏头,将伤处完全暴露在她指尖下。
她的指尖带着微凉,与他皮肤的热度形成鲜明对比。
“他有没有尽全力我不知道,”卫璇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笑意,“但我只知道,方才若不是卫竹你反应快,身手好,我现在恐怕已经着了道了。”
她的指尖在他伤口旁的皮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感受着他瞬间绷紧的肌肉和骤然加快的呼吸。
“看来,”她收回手,看着指尖那抹淡红,又抬眼望进他微微闪烁的眸子,笑容加深,“我这一万二千两,花得是真值。不仅买了个未来可期的暗卫,还买了个会护主的……好狗狗?”
她观察着他的反应。卫竹的瞳孔一缩,脸上掠过一丝屈辱和怒意。
他果然很在意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