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是清晏哥哥听闻消息,设法寻来了关键证据或人证,在这个关头赶来救她。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原本沉入谷底的心,因这变数而重新剧烈跳动起来。
“宣。”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一道身影逆着门外天光,大步走入。
来人穿着一身玄色布衣,衣摆处尚带着奔波留下的尘渍,与满殿朱紫贵臣的锦绣官袍格格不入。
不是她预想中芝兰玉树的谢清晏。
卫璇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怎么来的是卫竹?
他一个无官无职、甚至来历不明的人竟直接来此面见圣颜。
卫竹停下脚步,朝着御座方向,扬声道:
“草民卫竹,携证人物证,揭发锦华堂东家,胁迫京城七大绸缎商,订立同盟,操纵棉价,更联手诬告平价售棉的苏氏商号,欺行霸市,构陷良商!”
他的话语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一派胡言!”那先前弹劾卫璇的御史脸色剧变,厉声喝道:“哪里来的狂徒,敢在圣驾面前信口雌黄!”
“是否雌黄,一看便知。”
卫竹丝毫不为所动,从怀中取出一份按满红手印的契约抄本,以及几张供词,双手呈上。
“此乃涉案商家瑞福祥东家,不堪被胁迫,写下的悔过书与同盟契约抄本。上面记载了同盟约定统一抬价,以及如何联手打压苏氏的条款。此外,还有他们贿赂这位御史大人,请其出面构陷的银钱数目与时间。”
宦官连忙将证据呈送御前。
皇帝面无表情地翻看着,那契约条款详细,利益分配明确。
供词中关于贿赂的细节,更是时间、地点、金额俱全。
眼看皇帝神色不对,那御史腿一软,强烈的求生欲让他猛地磕下头去,急急辩解:
“陛下!陛下明鉴啊!臣……臣也是一片忠心,被那奸商蒙蔽了啊!他们联名具保,言之凿凿,臣是为国计民生忧心,恐有奸佞趁天灾祸国,这才据实上奏啊!”
他倒是避重就轻,绝口不提收受好处,只把自己包装成一个被蒙蔽的“忠臣”,试图将“受贿诬告”的重罪,扭曲成“失察之过”。
“此子所言契约、供词……”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忽然指向卫竹,声音尖利,“此子来历不明,证据焉知不是伪造?陛下圣鉴,万不可被其迷惑啊!”
良久,龙椅上,皇帝只冷冷一句:“待账目查回,自有公断。你,是在教朕如何辨明忠奸?”
只此一言,便击碎了御史所有的侥幸。
他浑身一颤,面色苍白,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了半步,涕泪横流,道:
“陛下!陛下饶命啊!臣愚钝!臣是被猪油蒙了心,被那奸商的巧言令色所惑!臣绝非有意蒙蔽圣听,臣只是一时失察……对,是一时失察啊陛下!”
他一边说,一边“砰砰”地磕着头,额角迅速红肿起来,语无伦次地试图为自己开脱:
“臣在御史台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一直兢兢业业,唯恐有负圣恩……此次、此次定然是那奸商处心积虑,伪造证据,故意引臣入彀!臣愿辞官,愿受罚,只求陛下看在臣往日勤勉的份上,饶臣一命!饶臣一命啊陛下!”
他哭嚎着,显得格外狼狈,哪还有半分方才弹劾卫璇时的义正辞严。
此时,文官队列中,一位身着素雅官袍、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短须的中年官员,忽的轻咳一声,缓步出列。
卫璇目光看去,只觉得有些眼熟。
那位官员不待皇帝发问,便从容躬身:“陛下圣心独照,明见万里。如今案情脉络已清,不过是‘利’字当头,勾结构陷四字而已。”
他一句话,便将此案定了性。
随即,他话锋微转,道:“臣只是觉得,既然这位义士已将此案关窍尽数剖明,人证物证俱全,何不趁热打铁,即刻当庭对质?也免得夜长梦多,再横生枝节,徒耗陛下圣心。”
皇帝目光微动,沉思片刻,当即下令:
“准!即刻锁拿一干涉事人等,当庭审讯!”
皇帝谕令一下,禁卫雷厉风行。
不过片刻,面如死灰的锦华堂东家便被拖上殿来。
一同被带来的,还有那位在供词中提及的“瑞福祥”东家。
那锦华堂东家见御史已瘫软在地,又见那瑞福祥东家眼神躲闪,不敢与他对视,心知大势已去。
在皇帝冰冷的注视和那份他亲手拟定的同盟契约面前,他不过挣扎狡辩了两句,便被问得哑口无言,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瘫倒在地,将如何利欲熏心、组建同盟、操纵市价,又如何因苏氏平价售棉坏了他们的好事,故而联手诬告的阴谋尽数招认。
他每说一句,不管是发自内心还是出于明面上的态度,殿内百官的脸色便会沉一分。
真相如此丑恶,竟是一□□商为牟暴利,不惜在天灾之下兴风作浪,构陷义商。
皇帝震怒。
“好一个利字当头!好一个勾结构陷!”
龙颜大怒,声震殿宇,“天灾之下,不思报国,反而垄断民生,鱼肉百姓,更胆大包天,诬告到朕的眼前!此风绝不可长!”
当下,皇帝厉声宣判:“锦华堂东家,身为本案主谋,罪大恶极!即刻押入天牢,抄没家产,交由三司会审,从严定罪!
“涉案七大绸缎商,为虎作伥,各家罚没半数家产,终生不得再涉棉帛行当,以儆效尤!”
这一切还没完,皇帝继续道:“御史周明,收受贿赂,构陷良善,玷污台谏风骨,即刻革去其一切官职功名,抄没受贿所得及半数家产,本人及其直系亲属,永世不得参加科考,永不叙用!押下去,听后发落!”
旨意一下,那锦华堂东家当场瘫软晕厥,被禁卫拖了下去。周御史面如死灰,哑口无言。
风暴渐息,殿内重归肃静。皇帝的目光落回卫璇身上,开口道:
“卫氏,你此番受诬,然于寒潮中平价售棉,安定民心是实;更兼此案由你身边之人揭露,使朝廷得以肃清奸佞,亦算有功。朕,便赏你一份恩典。说吧,你可有所求?”
卫璇心中一动。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机会。
她立马叩首道:“陛下天恩,臣女感激不尽。臣女别无他求,只恳请陛下为臣女做主,收回先母嫁妆中,至今仍被侯府……被家父代管的京郊三处田庄及两座别院的地契。此乃先母遗泽,亦是臣女安身立命之本,恳请陛下成全。”
话音刚落,殿内响起一阵细微的讶异之声。
至此,那位一直跪伏在地的侯爷终于猛地抬起头,瞪大了双眼。
就连皇帝也微微挑眉,道:“你确定?朕可赐你金银珠玉,或为你父兄加恩,你只要这几处田产?”
“回陛下,”卫璇抬起头,仿佛没有察觉到身侧那道几乎要将她刺穿的目光,道,“臣女只愿取回本属己身之物,不敢妄求天家额外厚赐。况且,经此一事,臣女深知,立足之基,在于己身,而非浮财虚名。”
皇帝凝视她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经此朝堂一役,她“卫璇”二字已在陛下心中挂号,更在民间赢得了“义商”之名,这已是无价的资本。
此刻不贪不求,只拿回根本,反而显得品性高洁,更能赢得圣心。
“准。”皇帝金口一开,便是定论,“着内务府行文卫侯府,限期将卫璇生母嫁妆中所有田产别院地契,悉数归还其女,不得有误。”
那几处田庄,是侯府公中最重要的钱袋子之一,更是他拿捏这个女儿和维系脸面的根本。
卫侯爷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在触及那抹明黄的刹那,又生生咽了回去。
“臣……遵旨。”卫侯爷伏身领旨,身形晃了晃。
“臣女,叩谢陛下天恩!”卫璇郑重谢恩,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至此,母亲名下所有产业,终于能完整地回到她手中了。
……
走出那象征至高权力的宫门,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驱散了牢狱和朝堂带来的所有阴冷。
卫璇步履轻快,甚至带着几分闲适。
她一面走,一面已开始低声安排:“回去后,先让苏伯清点库房,看今日售出多少,还剩多少存货……”
“田庄收回后,需得立刻派人接管,核查历年账目,原先的管事未必可靠……”
她语速不快不慢,一件件吩咐下去。
身侧的玄衣少年安静听着,偶尔简短的“嗯”一声,表示记下。
将所有紧要事务在脑中过了一遍,卫璇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侧过头看向身旁的少年:
“说起来,为什么是你来了?”
她问得突兀,卫竹的脚步也随之慢了下来。
他转脸看她,逆着光,眸色显得更深。
“为什么不能是我?”他反问。
卫璇被他问得一怔,随即失笑,解释道:“自然不是不能。只是我让你去找清晏哥哥,是觉得他家中关系盘根错节,处理此事或更便宜。而你……”
她斟酌着用词,“你目前根基尚浅,此事牵扯甚大,我怕你……”
“我找到了‘瑞福祥’的东家。”卫竹没让她继续说下去,语气平淡地陈述事实,“他胆小,怕被灭口,也怕最后被推出来顶罪。我告诉他,先开口,才能活。”
他说得在理,确实是他能办到且效率最高的方式。
卫璇看着他,阳光下,少年棱角分明的侧脸带着一种执拗的坚定。
他沉默了片刻,很轻地说了一句:
“我只是想说……其实,我也可以帮你。”
不是“只能是他”,也不是质疑她的安排。
只是想让她知道,除了她所规划的那些路径之外,他卫竹,本身也是一条路,一条或许更直接、更悍然,但同样能通往终点的路。
卫璇一时忘了言语。
她或许没有意识到,这是眼前这个少年第一次违背她的指令,更不知道日后还会不会再有此类事情发生。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漫长的宫道上,拉得很长。
“卫三小姐。”忽然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卫璇停下脚步,回身望去。
只见那位方才在殿上出言的素袍官员,正缓步从宫门方向走来,脸上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
“沈大人。”卫璇敛衽为礼。
这位名为沈玠的人,非寻常官员。
乃是翰林院掌院学士,更担任过天子讲师,其学问气度,皆为士林楷模。
前世萧绝建立邶朝后,血洗前朝势力,却独独因其声望崇高、立身清正且从不结党,而被特例“优容”,授其掌管兰台,总理前朝典籍修撰之事。此举既全其清名,亦借其手安定士林之心。
也正因如此,他成了连接新旧两朝臣子之间,一条心照不宣的隐秘纽带。
沈玠的目光在她和卫竹身上轻轻一转,最后落回卫璇脸上,道:
“三小姐受惊了。如今沉冤得雪,更得陛下明断,归还产业,可喜可贺。”
卫璇道:“也多谢大人方才在殿上出言。”
沈玠只淡淡一语带过,“分内之事,何足挂齿。”
他目光掠过宫道尽头,随口道:“三小姐这是要回府?”
卫璇应是。沈玠便道:“三小姐方才历经风波,想必心神劳顿。从此处回府,路程不近。我的马车便在前面,若三小姐不嫌弃,可乘车一程,稍作歇息。”
卫璇下意识便要婉拒:“这岂非太过叨扰了。”毕竟她和这个沈大人也不是很熟。
沈玠却微微一笑,“顺路而已,三小姐不必推辞。”
卫璇想了想,随后展颜,便大方地应下:“既然如此,晚辈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沈大人。”
沈玠的马车外表朴素,内里却宽敞舒适,陈设清雅,燃着淡淡的雪后松针般的冷香。
待马车缓缓启动,沈玠方看向卫璇,似闲话家常般问道:“三小姐日后,有何打算?”
卫璇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这么问,还是答道:“自是打理好陛下发还的田庄铺面,安分守己。”
沈玠闻言,唇角笑意微深,却不再多问,转而看向卫竹,像是长辈看待出色晚辈一般。
“这位小友,非常人也。目光沉凝,心志坚毅,更难得的是……嗯,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他话到嘴边,似乎将某些字眼咽了回去,换了个更温和的词。
卫竹抬眼,对上沈玠的目光,眸色尽是警惕。
沈玠也不以为意,对卫璇道:“三小姐身边能有如此人物,是福气。望三小姐善加珍视。”
沈玠果非常人,一眼便能看出卫竹的不寻常之处。卫璇只点头称是。
马车行至通往卫侯府的街口停下,卫璇再次道谢后,与卫竹下了车。
卫璇回到映月轩,只简单地换下了一身沾染了牢狱清寒之气的衣裳,从妆匣底层取出一枚小巧的铜钥匙和一份早已拟好的清单。
“云袖,随我去铺子里。”
云袖想着自家小姐刚经历过牢狱之灾,此时就要马不停蹄地奔波,担心身子骨受不住。
奈何卫璇催她,她只得应下,手脚利落地帮她系好披风。
院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丫鬟出现在门口,道:“三小姐,侯爷回府了,请您立刻去前厅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