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眉月 第139章 第 139 章

柳月影随着洛景修回到小竹楼，一路上，她都在一眼不错的看着他。

他的侧颜轮廓分明，唇角微勾，神情慵懒，如往昔的每一日，是上天亲手雕琢，最完美的作品。

进了小竹楼，洛景修想了想，去厨房拿了一壶酒来，他轻松的笑道：“月儿陪我喝两杯吧？”

柳月影深深的看着他，看着他唇边的笑，看着他为她斟酒。

她有无数次想要开口说：你不要去！我们带着孩子远走高飞，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们隐姓埋名，遁世归隐！

多少话徘徊在喉头，上下翻滚，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她……不能这样做。

她知道，鹿鸣山是他的责任，无论是燕归梧还是贺璋，用这三千余人的性命相威胁，他便只有一条路可走——乖乖就范，束手就擒。

她知道，家族血仇印刻于他的心间，没有一刻忘怀过。他已背负了三百一十六条族人的冤魂，不该再背上旁人的。

洛氏与贺璋之间的恩怨，不能用无辜百姓的血去掩埋、去冲刷、去淡化。

她知道，仇敌已找上了门，他若选择逃避，会愧对自己身上所流淌的洛氏血脉。若他们当真舍弃了鹿鸣山，舍弃了雪狼，那么他们余生都会活在愧疚与悔恨中，日夜难安。

她多想让他自私一点，可她做不到!

只因她是懂他的。

可知道懂得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

洛景修笑着端起两只酒盅，递给柳月影一只，温言道：“月儿，待我走后，你便关门闭户，好好在寨中待着。柳如刀他们会护着你和锦桃，最近外面不太平，还是暂时不要去城里了。”

柳月影的心头堵得难受，慢慢伸手接过酒盅，哑声道：“好。”

“待风波平息，你若不想留在山上了，便回城中生活也好。渝州是你长大的地方，有周汶在，想来会对你多加照拂的。生意不必做得太大，要顾及着自己的身子，莫要太辛苦。”

“……”柳月影死死咬着牙，端着酒盅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洛景修笑了笑，道：“若你还想留在山中……”

他环顾四周，看了眼小竹楼，他们的婚房。

这里是寨中人帮忙建起来的，当初他怀着无比的期待与热情，亲手布置，是他们的家。

她很喜欢，他亦然。

洛景修仰头喝了一杯酒，笑道：“若还想留在山中，便扩建一下这里吧，锦桃一日日长大，总会想要自己的地方。”

“……”柳月影终是没忍住，泪涌出眼眶，如开了闸一般，簌簌落下。

洛景修抚上她的脸颊，指腹擦过泪滴，灼疼了他的心尖，他哑声道：“月儿不哭，此去前路不明，你……莫要等我。”

“……”

“过两年，待月儿把我忘了，便寻个好人嫁了吧！月儿还年轻，不要为我守着。”

柳月影再也绷不住了，扑进他怀中哭了出来，抽噎道：“我不要！我不会忘了你，永远都不会！”

“……”

“阿修你不要死，我求求你，求你拼尽一切可能的活着！”

他只字未言“死”，却字字句句皆是诀别。

他一句未提“不舍”，却声声诉诉都是留恋。

此时此刻，她有一瞬的崩溃，什么清醒理智统统抛之脑后。

她不想管外面如何巨浪滔天，只想要任性的抱紧眼前人。

洛景修红了眼眶，紧紧抱住怀中人，死死咬住牙，绷紧了下颚线。

他与贺璋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结局，再不然便是同归于尽，绝无其他可能。

这一局无论如何算，都是死大于生。

他有千万个舍不得，可现实太过残忍，眼前能选的路只有一条。

洛景修听着怀中人低声的抽泣，感受着胸前衣襟被泪水浸湿，鼻尖萦绕着她身上的馨香，双臂间是她的温软。

他强迫自己深呼吸了几息，勉强的笑笑，道：“月儿，大婚时我们未行三拜之礼，今日便补一杯合衾酒，可好？”

柳月影哭得有些憋气，乖乖的点点头，此刻他说什么，她都会依他。

两人各执一杯酒，四目相对，两两相望，手臂交缠。

她的泪还在控制不住的落下，他的笑映照在泪光中，眼眸似泣血般赤红。

酒水伴着泪水滑入口中，酒香醇烈激起阵阵噬心的苦涩。

酒入穿肠过，刀刀在心头。

一杯酒下肚，柳月影瞬间觉得头有些发沉，头晕目眩，两眼发花，看洛景修都带着重影。

心中滑过雪亮，她明白了，他在酒中下了药。

唇边勾起苦笑，昏迷之前，她竟莫名想起夏蝉曾经说过的玩笑话——“夫人就是奉上杯砒霜，大当家也能眼不眨的喝了。”

夏蝉说错了，你看，即便他给的是一杯鸩酒，她亦心甘情愿的饮下。

她想握紧他的衣袖，却抵不住药力来袭，终于，柳月影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洛景修一直笑看着她，在她看不清的瞬间，泪涌上了眼眶。

他将她稳稳地接入怀中，打横抱起，迈步上了二楼，将她轻轻放到了床榻上。

曾经，他去新野“送山神”，都不忍在她的殷殷目光中远行。

如今，他更不敢被她目送着下山。

她的目光是情丝，是牵挂，是纸鸢上拴着的线，是莲藕扎入淤泥的根，是他此生斩不断的依恋。

没有归期的离别如挥刀断情，自剜心肝，他要如何控制住自己不再回头多看她一眼……

看着昏睡过去的柳月影，洛景修抬手轻轻摩挲着她娇嫩的脸颊。

目光细细的滑过她的眼角眉梢，翘鼻朱唇，每一帧都印刻心头。

他慢慢俯下身，在她的唇瓣间落下一吻，深深的一吻。

缓缓闭上眼，锁住眼中翻涌而出的泪意。

这是他守候多年等来的一抹甘甜，许是此生最后一回品尝了。

从今往后，这唇齿间铭记的芬芳足以抵挡狂风暴雨，冰雪肆虐。

洛景修静静地看了她良久，从日暮西山到月悬夜空。

抬手点亮微弱的烛光，借着丝丝光亮，看向小床上的锦桃。

屋里燃着炭火，锦桃只穿了件小衣，盖着小被子，撅着屁股睡得熟。

洛景修看着女儿，不自觉地便笑了，这丫头好似总愿趴着睡。

小脸儿挤在被褥间，挤得小嘴儿嘟起来，可爱得紧。

他痴痴地看了良久，终轻轻的亲了亲女儿。

锦桃，爹爹走了，你要听娘亲的话。

许是爹爹不能看着你长大了，你和娘亲……会记得爹爹吗？

***

这一夜，鹿鸣山灯火通明。

胡彪带领诸位当家人等在山门处，远远看见洛景修孤身斜影，踏月而来。

他依旧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身无一饰，干净利落，姿态慵懒而肆意，恰如那暗夜中的孤狼，来时疾风骤雨，走时了无牵挂。

胡彪有些心酸，他从极北之地一路陪着他走来，亲眼见证了他所经历的一切。

小小年纪的他便看尽了这世间的至险至恶，至阴至暗，才有了如今看淡一切，处变不惊的洛景修。

玄贞说“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可又有谁人知晓，这个过程中是怎样蚀骨灼心的经历，如烈火焚烧，千锤百炼。

洛景修也瞧见了久候的众人，他笑了笑，视线从每个人身上滑过，终是与胡彪四目相对。

他什么都未多言，只笑着拍了拍胡彪的肩头，重重捏了捏。

遂便越过众人，向着山下走去。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可胡彪依然感受到了托付的力量。

他将鹿鸣山的一切都托付给了他们！

胡彪看着渐渐走远的洛景修，终是红了眼眶，拱手抱拳，声如洪钟：“恭送大当家！”

众当家齐齐拱手道：“恭送大当家！！”

儿郎们的吼声响彻整座鹿鸣山，回荡千里。

鸟雀齐飞，万兽哀鸣，群鹿奔腾，山林震怒。

***

十万京师围困鹿鸣山，各个要道都有重兵把守，主帅的军帐就在山脚下的不远处。

洛景修顺着常走的山道悠然的下了山。

他的身影方一出现，便有兵士拿着长矛挡住去路，厉声怒喝道：“什么人！”

洛景修懒懒的撩起眼皮，淡淡应答：“洛景修，求见燕大将军。”

兵士引着洛景修来到军帐前。

他只淡淡扫了一眼周边，便能明显感觉到军中的戒备不容小觑。

即便已入了夜，巡防也丝毫不见懈怠，五人一班，一盏茶的时间走一趟，几队人马交错，寻不到一丝的缝隙。

洛景修微勾唇角，不愧是燕氏出身的将军。

兵士为洛景修撩起军帐的帘子，他迈步入内。

军帐中并无他人，只主位上坐着一个身穿铠甲的悍将。

燕归梧从兵书上缓缓撩起眼皮，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

洛氏还有遗孤存世，初闻时，燕归梧的心中也是说不出的诧异与震惊。

眼前人不过弱冠，相貌出众，五官凌厉，尤其那双深邃的眉眼，隐于昏暗的夜色中，带着如狼一般的野性与侵略。

少年郎姿态慵懒中透着狂傲，似是不把天地万物放在眼中，虽说落草为寇多年，可他浑身上下都不见一丝莽夫之气，反而充斥着如何都掩不住的矜贵傲然。

即便见到了当朝镇国大将军，他也未行礼，只坦坦荡荡与他四目相对，视线交错，暗流涌动。

那是洛氏族人的血脉，风雪压不断的傲骨。

燕归梧笑了笑，缓缓道：“洛……景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