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无意间看到了那副遗像后,朱夏断断续续发起了低烧,如同感冒病毒一样,着床后繁衍,一下子心情变得恼恨得不行。
他除了每天去医院吊水,回来后就是在家看书,或者精神好了做一点不动脑子的作业。朱桐女士担心他在家待着无聊,特别开例,允许在家多看两三集动画片。暑假档的电视台,轮番播出了很多节目,像上午的动画天地,下午的超游岛,晚间还有炫动剧场,足够一个孩子津津有味看一天了。
朱夏的病情一直是白天精神尚可,到了晚上就蔫搭搭,歪在沙发上,晚饭也只能吃下一点,但是情况好在他还吃得下,并且没有呕吐,医生建议不要长期用药,这几天药水也停了,暂时不去医院挂了。
“妈妈,我感觉还好。比起以前真的好多了。说不定暑假结束,我的身体知道要上学了,就会自动全好了呢。”
“嗯。我知道。张嘴。”
朱夏张开嘴,朱桐女士拔出体温计,侧过身举着,对着光看温度。“嗯……还是有一点温度。”
“是吗?”朱夏摸摸自己的额头,“我会不会以后这个温度烧习惯了,不会觉得难受了?”
“不要说傻话了。”朱桐女士撕了个冰凉贴贴在他的额头,“知道我很担心是吧,故意讲这种话来气我的吗?”
“我想让妈妈你不要担心。”朱夏的手伸出薄薄的被子,牵住妈妈的手,“其实我在家也不无聊,电视会播很多节目,每天楼底下还有很多人玩,很热闹啊,我有时候会站在阳台上,看他们玩,都会骑自行车,我以后也想学,妈妈,我能不能要一辆自行车啊?”
“等你好了,再带你去买。但是,阳台上还是少看一看吧。”
“为什么啊?”
“听你讲在阳台看别的小朋友在底下玩,难道不难过吗,我听了都要难过死了。”
朱桐女士轻轻拍了一下他迟钝的脑门,朱夏吐了吐舌头,做了个调皮的鬼脸。在朱桐女士熄灯,离开房间后,朱夏翻身趴着,今晚有一轮月亮印在房间的一面白色的墙上,他会有一点难过,如果妈妈不提醒他就好了。
早上起来,朱桐女士已经出门上班,留了果酱和吐司面包在餐桌上,朱夏觉得慢慢习惯这种温度的话也不是不能成为真的,他已经习惯每天起床后的晕眩,还能保持清醒地吃饭和洗漱。
吃早饭时,楼底下比往常热闹,朱夏从房间拿出枕头,咬着吐司晃到阳台。他把枕头放在阳台上的衣架子,让太阳晒晒湿掉的部分,然后趴在阳台扶手上往下看,楼底下几个圆形的花坛,像雨中旋转的伞,各自蓝蓝的、粉紫的和翠绿的。往下看时,楼下的人也抬起头,也许吧,朱夏不确定,但他觉得应该是抬头看自己。
喂!楼底下的人抬起手晃着,朱夏有些犹豫,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在打招呼,这么高的楼层,可以看见自己吗?他只敢小幅度地对着楼底下也摇了两下手。这下他们的手晃动得更加厉害。
“喂——!”他们在喊,朱夏听到了,听得很吃力,声音飘到风中那么容易散架,后来他看到对方的动作改了,变成了手招呼往下的样子。他们极力地吸引朱夏的注意力,朱夏不好意思地猜是不是想邀请自己下楼一起玩?有时候放学回家,他也遇到过同样差不多大的孩子,蹦蹦跳跳经过身旁,说话声很响亮。
想起妈妈的话,朱夏不想让自己有点难过,决定下楼去找他们试试。他把没吃完的吐司放回盘子,拿起门禁卡和钥匙,踩上鞋子就跑出了家。等电梯的时候觉得上来点的速度也太慢了,到了一楼,朱夏跑出电梯,往花坛那跑过去。可是当他到了,那几个向他招手的孩子却不在那。
花坛边几棵高大的树微微弯着,尖尖的树冠向着内围拢,向朱夏投出头顶上一点点空荡荡没有云的天,蝉吱哇乱叫,他心空荡荡的,身体是冷的。
回到家后,朱夏觉得身体很重,扑倒在床上和被子蜷成一团,他睡得很不安稳,越睡越冷,浑身发抖,眼睛一直颤动,他听不清很多声音,但是耳朵却一直收集着每一处震动,他的耳边现在嘈杂得仿佛有许多窃窃私语,一条一条像蛇在床底下爬动。
但朱夏听清楚了其中一些声音,好像是从外面传来的,他睁开眼睛,想知道是什么声音。他打开房门,外面客厅、阳台、厨房和其余的房间都没什么异样,只是阳光沉沉让整个空间散发着金属的银色,声音似乎是从更外面传来的。
朱夏蹑手蹑脚靠近大门,耳朵贴在大门上,听到了外面有一些窸窣的小动静,很难听到,他又搬来一个矮凳子,踩在上面,从门上的猫眼望到外面去。
猫眼中的楼道像一汪水,烧得通红的阳光滋啦一下,在水中沸腾,冒出白烟,水滚着浑浊变形,在水面上朱夏看到一些面无表情的东西浮起来,但他马上反应过来,那是一张方正的遗像。
遗像上的五官模糊,只有像黑洞一样深深的嘴张开,它向朱夏说什么,从远处一步一步贴在门上的猫眼。一股股的白烟从门缝底下钻进来,锁头喀啦喀啦地转动,朱夏手快将门上了保险锁,锁晃动更厉害,他跳下凳子往后退,跑回房间锁上门。
朱夏呼吸不上来,他知道自己的脚已经开始变硬发青,这一次脚上小腿爬上了青紫发绿的血管,他到处找盐,嘴里念着盐呢?找不到。
喀拉喀拉喀拉喀拉喀拉,但锁的声音,明明跑到了房间里,一直能听见,然后客厅的电话响了,是叮铃铃、叮铃铃。钟的声音也响了,咔哒、咔哒。再然后脚步声,慢悠悠擦过地板,停在房门前。
门外的存在被压缩成门缝下的一条影子,拉得长长扁扁的,伸进房内的地板上。门把手朝下被掰动,外面的人尝试开门,没能打开。本该是这样的,只要无法进来,就不会有什么危险,私密的房间是一座安全的堡垒,但门还是开了一条缝,朱夏拖着腿钻进被子里,紧紧地蒙住头。
“你做什么呢?怎么把门锁上了。”朱桐女士站在门外,疑惑房间内怎么这么暗,就摸到开光将灯打开了。
“妈妈?”
朱夏钻出被子,见到是妈妈,浑身放松了下来,他歪着上半身扑到妈妈的怀里,哭了一小会儿,一边哭一边说刚才发生的奇怪的事情。
“刚才门外有很奇怪的东西想进来,我从猫眼里看到一幅黑白照片遗像,我觉得是遗像里面的东西,妈妈,上次我们出门,不是看到楼下有人搭了棚子办丧事吗?遗像好像就是那里的……”
他实在是恐惧,一直在发抖,朱桐女士坐在床边,一直抚摸着朱夏的脑袋,她听完孩子颤抖可怜的倾诉,一下一下用着指尖划过头发、脸颊和耳朵,好可怜好可怜地说着。
“妈妈……?”朱夏觉得好奇怪,妈妈并没有拥抱,手指尖的温度冷冰冰的,妈妈是浑身火热一身干劲的人,不怕冷也不怕热,身形矫健,在出事之前,朱夏也遗传了妈妈的基因,又跑又跳,是个暖烘烘的小火炉。
朱夏抿着嘴,刚止住的眼泪又控制不住流出来,“妈妈,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啊?”
“很冷吗?我不知道。”朱桐女士突然发力钳住他慢慢松开的手臂,将脸贴近朱夏的脸,脖子几乎快折断的角度,盯着他,“孩子。妈妈的温度冷吗?”
“妈妈”的眼睛瞪出来,她的脸颊、她的身体、她从嘴巴呼出的腐臭冰冷的气息,刺激朱夏的眼睛暂时失去了全部视力,“妈妈”像一个抽气泵,慢慢抽去了他肺部的空气,折磨他窒息得翻出白眼。
朱夏像一条霉绿的肠子被它拎在手里,他几乎是真的快要死了,即便它还在耳边喃喃自语一些话,但他都听不到了,只是像闪电一样的意识忽而劈向脑袋,濒死是多么痛苦,比任何时候他都要想念妈妈,希望她下班回来时,不要被自己的尸体吓到。
很突然玄关处门铃响了,一直响一直响,好像是有人一直摁着门铃按键,幸运的是,这个举动像盐粒,将朱夏的意识拉了回来,它扔掉了朱夏,猛地消失了。
朱夏趴回床上不停地咳嗽,很快又有一个新的脚步声靠近,这回是谁呢?他苦中作乐地想。
“朱夏?”明长嬴,又是朱夏很熟悉的声音,尽管每一次几乎都不怎么愉快,他自己还说不想和明长嬴交朋友,但是对方的声音一响起来,哦,是他啊。这样的想法会第一时间冒出来。
明长嬴温暖的手扶住了朱夏的手臂,“你要我扶住你吗?”
“嗯……”朱夏头昏脑涨点头,把明长嬴看成双重的影子,他抽了一声,喉咙冒出一记奇怪的声响,“你怎么有两个。”
“你头昏了吧。”
两个影子的明长嬴同步翻了一次白眼,但是他的身体很暖和,甚至有点汗,热热的。
“吃吧。”他的手伸到朱夏的嘴边,朱夏张开嘴,尝到一股咸味,是一把盐,“我看到你的手一直在摸什么东西,是你的盐吧?”他的视线转向一旁的书桌,白色的盐块像珍珠躺在摊开的书页上,“它被你放在书桌上了。”
明长嬴说了比平时要多的话,朱夏感受得到,至少在这个时刻心里特别信任他。明长嬴陪着朱夏坐在床边,他稍微好了一点,消散的视力开始回来,逐渐不会将人看成两个影子。
两个人像好朋友一样坐在一起,朱夏低着头说谢谢,但是他抬头捂住了脖子,衣服领子是散开的,不知道明长嬴有没有看见自己脖子上像断头痕迹的红圈,有阴阳眼的他看到的是无头的自己吗?
朱夏扣上衣领的扣子,瞥了一眼明长嬴,“我好一点了。”
“所以你遇到了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
“它消失得很快,但是气息很危险,不然的话我也不会一直摁门铃,而且你家的门还是开的,没关上。”
“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可能和前几天的事情有关吧。”
搭起的棚子、遗像、烧尽的纸灰、回来后生病、猫眼内的遗像,朱夏将这些小事都串起来。
明长嬴说:“如果只是单纯因为经过,看了一眼遗像,并不会就这样缠上。”
“它好像还在跟我说什么,可是我耳朵不好,也快要死掉了,根本听不清它说的话。而且它肯定还会再来找我的……”朱夏抱住膝盖,下巴抵在膝盖上,不会像这次幸运,明长嬴还会摁响门铃。
“再回忆一遍吧。”
朱夏点点头,那天一天都很平常,唯一的插曲就是出门时遇到的楼下办丧事的棚子,即便当时不小心看到了遗像的一部分,心底也没觉得害怕,一个是正常人都不会产生这种情绪,还有一点就是朱夏的眼睛,使他看不清遗像中的人到底长什么样。
棚子前有很多白色粉笔画成的圈,烧过纸,留下淡黄和黑色的痕迹,因为棚子搭了好多个,又摆着花圈和挽联,进进出出的人,他很小心地避开,跳来跳去,妈妈在前面叫他不要跳了,下午结束了社区活动,回来时,棚子、花圈、挽联和一大群人都不在了,只有那几个擦过踩过的黄色痕迹在。
“你有踩到那些吗?”
“应该没有吧。”
“可能你不小心踩到,带回了什么。”
“可是夏天的衣服每天都会换,就算带回什么也应该洗掉了。”
“鞋子、头发也有可能。”
“头发也会洗。”
“那就是脱掉衣服或者在洗澡前活动时掉在家里的某个角落。”
“那……”朱夏开始回忆回家后做了什么,“我脱掉鞋子就先回房间了。他追着我到房间,是不是可能东西在这里?”
明长嬴转了两圈,朱夏被搬到椅子上坐着,很不好意思看着他在房间里找,但没有花多久时间,明长嬴就从床底下捻起了一小片没烧尽的黄纸。
“是这个。”
它可能是被风扬起不小心粘上的,“就是因为这个嘛?”他皱起眉,有些赌气,“就为了这个要把我弄死……”
“它都死了。烧掉的纸哪怕是一片灰都是属于它的。”明长嬴捻着这片灰,拉开窗户,“直接扔掉吧。”
朱夏摇摇头:“如果飞到别人家,它又会去找别人了,我们到楼下,把它烧掉吧。”
明长嬴盯着他的腿,朱夏踩了两下脚,说:“我现在好多了。能走路!”
不过还只是慢慢挪动的程度,明长嬴抬起一条手臂,朱夏扶着他的手臂,坐电梯下去,在小花园,捡了一块石头在地上画了个小圈,用打火机将那一小片黄纸烧得干干净净。
朱夏盯着那窜小火苗烧尽后熄灭,然后小声地对明长嬴说:“喂,上次你来我家没有喝橙汁,这次为了感谢你,你到我家来喝一杯吧。”
他紧张地捏着自己的手,已经不生气那天的事了,听见明长嬴嗯了一声后,朱夏的心轻轻地被它放了下来。这种感觉即好又不好,他暗地里又撅起嘴,别扭起来。
他抬起脑袋,说:“那现在就跟我回家吧。”
回到一楼电梯大厅,早晨在楼下招手打招呼的几个孩子也在等电梯,朱夏拉下脸,躲在明长嬴身后,不想看到他们。但这几个孩子叽叽喳喳地聊天,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个。
“我还是觉得好可怕。你们都看到了那个男人吧?”
“我看到了。”
“我也看到了。”
几个孩子点点头,“他浮在半空中,一直盯着趴在阳台上看风景的那个人。他和我们差不多大吧。”
“我不认识他。但是那个男人很凶狠地瞪着他。”
“他好像看到我们了,也和我们招手。”
“可是这样会不会有问题啊?我总觉得那个飘在空中的男人看到我们了。”
大家沉默了一下,都摇摇头,离得那么远呢。与此同时电梯来了,他们走进电梯中,有谁问了一句:“你们说……我们会被缠上吗?”
至于朱夏,他脸色苍白,和明长嬴站在大厅中,没有坐上电梯。
晚上,朱桐女士帮朱夏量体温,惊喜地发现持续不退的低烧终于退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