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第七天了。”
“我知道,今日是第七天了。”
小满和无殇坐在长安早市街头的馄饨铺里,等待两碗热馄饨上桌。
小满嘟囔着嘴巴,筷子横在嘴唇和鼻子间,“这又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迟年受到的反噬又要加重了,唉,无殇,你觉得他扛得住吗?”
“不管怎样,路都是他自己选的。结果如何,得看他自己。”
“无殇,我觉得……你最近好冷漠。”
“老板。”无殇面无表情说:“再来一碗馄饨。”
“嘿嘿嘿,我就知道无殇你最好了!”得了便宜才卖乖的小满讨好的帮无殇锤起了腿,小嘴抹了蜜似的。
长安城的天气要比南山镇的天气要冷,刚坐下一会儿,白净的天突然飘起了雪花,雪花星星点点的落在行人头顶,在一片乌黑中,那点连绵的白显得格外亮眼。
抬头赏个雪的功夫,小满便吃完了一大碗馄饨,正伸着舌头准备狼吞虎咽的去吃第二碗,无殇无奈笑笑,将自己面前的馄饨推到小满面前,“慢点吃,这些都是你的,没人同你抢。”
小满:“呜呜,呜呜呜!”
无殇,谢谢你!
无殇:“慢些吃,凡人可不会这样吃饭,再吃下去,就要露馅喽。”
小满闻言,吃东西的动作立即停了下来,圆溜溜的眼珠警惕的打量起四周,确定无人注意后,小满这才重新吃起来,这次动作放慢了很多,一口馄饨塞进嘴里要嚼上五下才能咽下肚,一碗有十个馄饨,仔细一算,吃完一碗馄饨得嚼五十下。
小满边吃边怨,“无殇,我腮帮子又疼又酸。”
无殇:“恶鬼可不会疼。小小年纪,千万别学了迟年那厮撒谎的本事。”
小满:“无殇,反噬是什么感觉?我们既然感受不到疼痛,那遭受反噬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好受一点啊?”
无殇愣了愣,“怎么突然想问这些?”
“恶鬼山只有三只恶鬼,一只恶鬼最多下山还愿三次,三次成功,则恶鬼超生;三次失败,则恶鬼消散。”小满忽然开始背书,原是勤奋踏实的表现,无殇的脸色却因此愈来愈沉,像天那边的昏暗夜色。
“但是!”
小满突然拔高声音,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闪着睿智的光芒,而光芒之下却藏着无尽的担忧,“‘最多’只是一个可能性,恶鬼书里并没写,一定会有三次还愿!”
“所以,很可能,两次还愿,便是恶鬼的终结。”
啪啪啪。
行人被突然发出的声音吸引,不由自主地寻声望去。
一个蓝眼少年,一个瘦弱小孩,许是兄弟间突然聊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想看热闹的人觉得无趣,匆匆瞄了一眼便扭过了头,回到了原先的轨迹。
无殇为小满鼓完掌后,夸赞道:“我们小满真的很聪明。”
小满站在木凳上,目光居高临下的扫在无殇身上,“若是,迟年没有三次机会……”
“小满,我说了,这是他的选择。如果他没有三次机会,那么,下一次的还愿鬼,便只能在我们之间抉择了。”无殇伸手去捣了捣小满的头,“放心,抽签决定,绝对公平。”
小满重新坐好,“我想去找迟年。”
“好啊。”无殇爽快答应,“我们吃完就去。”
南山寺。
巳时时,苏青出门找了一趟周无漾,以还有一件新衣未取为由希望将返回青松山的时间推后一日。
周无漾答应了。
那晚过后,两人之间的窗户纸彻底被捅破,苏青不愿多待,而周无漾苦于暂时想不到挽留苏青的理由,只能任由苏青离开。
空气冷冰冰的,仿佛在无声指控着他的莽撞。
周无漾不顾形象的抓起了头,疯狂的想要将脑海里乱糟糟的线理清。
所幸苏青松了口,周无漾心中的危机感因此减少了许多。
迟年就在不远处等着苏青,他依旧穿着那件灰色的斗篷,将脸全部遮住,只露出一双模样凌厉的眼睛。
今日阳光明媚,恶鬼只能龟缩在廊道里,将不存在的影子藏在屋檐下。
“我们不回去了,把时间留给他们吧。”
今日是第七天,木向榆消散之日。苏青不想打搅他们二人最后相处的机会。
迟年点了点头,“你想去哪?”
“去哪都行。”苏青语音轻快,好像分离从未靠近他们,“还记得那家烤鱼吗?”
“镇东南那家?”
苏青挑眉,“对。”
那家烤鱼是迟年主动说要带苏青去的。苏青去了一次,记住了它的味道,闲暇时总是嘴馋,想再吃一次。
迟年:“那今日,我们就去吃烤鱼。”
苏青:“嗯,好啊。”
听见苏青说好,迟年的眼睛立时弯了起来,他牵住苏青的手,带着他往外跑。
“想吃烤鱼的话,我们要快些了,从南山寺到南山镇,得走上一个多时辰呢。”
“没关系,我们不急。”苏青跟着迟年的脚步,“迟年,走树荫底下!”
“我们跑快些,他们一定发现不了!”
“那要跑多快啊?”
“不知道!但是要快点跑,不然就要很慢才能吃上烤鱼了!”
苏青笑起来,“能有多慢啊?”
“我不知道!”
响亮的声音被风送过来,让原本就躁动的心跳得更快,让青年原本白皙的皮肤变红。
奔跑这个动作,常常给人们带来一种可以不顾一切的勇气,因为与风比肩,所以常认为自己是拥有超能力的巨人。
巨人一旦奔跑,天地为之震动。
于是苏青吃鱼的时候问了迟年,“你见过巨人吗?一个人,要怎么成为巨人呢?”
迟年停下筷子,仔细思考了很久很久,久到苏青等不及了,急急夹了一块鱼肉在迟年碗里,“别想了,快吃。”
可迟年却很认真地说:“为什么突然想当‘巨人’了?我觉得,能当一个‘矮人’,就已经很好了。”
“那你想当‘巨人’还是‘矮人’?”
迟年出乎意料的选择见缝插针,“我想当人。”
苏青被逗乐了,双肩抖着抖着,手里的筷子不受控的被抛下,随后又不自觉地捧腹大笑起来。
迟年不笑,他将苏青的筷子拾起来,用热水仔细烫过,才重新摆在苏青面前。
苏青笑完了,好不容易找回了力气,他无所谓的对迟年说:“筷子掉了,换一双就好了啊。”
“我不想换。”
迟年的语气很认真,苏青被他震住了,笑容僵在脸上,“怎么了啊?”
苏青慢慢坐直,等待着迟年的回答。
可迟年接下来的话,就像一枚生锈的钉子,一锤钉在了他的心上。随着生锈的铁皮慢慢褪去,这个糟糕的位置露出了空档,不稳当的、摇摇晃晃的钉子在那处脆弱的血肉里捣鼓着,让来不及喘息的疼痛愈演愈烈。
“阿青。”
“如果我是人,你是不是就不会赶我走了?”
“是不是,就有机会留在你身边了?”
苏青怔住了,他有些不敢看迟年的眼睛,“……怎么突然说这个?我们不是说好了……”
“阿青,我不想回恶鬼山,你让我和你一起去青松山吧……我很听话的,好吗?”
迟年的恳求让苏青感到痛苦,“迟年,不是我容不下你,是青松山容不下你,如果你去了,会死的。”
“我不怕死。”
“可是我怕。”
“我知道了。”迟年忽然软了语气,像是彻底认栽了,“我不会连累你的。”
苏青的心被搅成一团,脑袋也是,“不是,我说的不是这个。迟年,你到底懂不懂?如今你这副蠢笨模样,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
迟年闻言,不自觉埋下了头,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黑线,像是把将要脱口而出的委屈又咽回了肚子里,他突然动筷,往苏青的碗里夹鱼肉。
“你别生气好不好……”
苏青气得嘴唇发白,只见他突然抬手往桌上一拍,洗好的筷子又掉了一回,“你要是想不通,就永远别跟我说话了!等哪天想通了,再开口!”
“……”
缺根筋的恶鬼实在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很会认错。
“我错了。”
“你没有错!”
迟年微微抬眼,发现苏青气还未消,便知道这句又是气话。
“我真的知错了。”迟年膝盖一软,很想跪下。
“错哪了?”
“我不该提出要跟你回去。”
“不是这个。”
迟年想不出来。苏青偏着头不看他,他就起身凑过去,趁无人关注之时将苏青的脸蛋掰过了亲了一口。
苏青肯定,这不是认错,而是嘴馋。
***
这天如往常一般无二,天上有云,地上有风,忙碌的人依旧忙碌,清闲的人依旧清闲。
张秋淼今日带着玄猫回到了南山镇的药铺,旧店重开,在镇上引起了不小的动静。药铺里很快挤满了人,有来看病的,也有从前在此地看好了病的,心怀感激带着花果篮子上门拜访。
有人问起了五年间张秋淼去了何地,救了多少病人,张秋淼讪笑,一一摇了头。
有人注意到这间小药铺虽然挤满了人,但似乎还缺了什么,于是他们便顺嘴问了一句,“木大夫哪去了?”
众人总算察觉了不对劲,七嘴八舌的围着张秋淼问着关于那个人的下落,神医的手不自觉的抖了抖,穴位扎错了。
张秋淼回过神,重新为那病人施针,等到开完药房,张秋淼才说:“木大夫,他不在了。”
杂乱的药铺瞬间息了声,众人缓了好久,才意识到张秋淼口中的‘不在’,不是指木大夫‘不在这儿’,而是指木大夫已经不在人世间了。
谁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脚底像踩上钉子一样难受,方才还兴致勃勃的人群忽然借口有事离去,眨眼间,这间空静了许久的药铺又回到了没有人住的模样。
今日来看病的人不多,张秋淼忙到了下午,便提早关门了。
傍晚让应希声拿着一小锭银子去镇上买了一壶烧酒,张秋淼一杯,木向榆一杯,应希声一杯。
‘叮’地一声,两只酒杯相撞,发出一声脆响。
张秋淼懒洋洋的躺在先前木向榆亲手制作的躺椅上,“你不在了,往后我就这样一个人喝闷酒。”
张秋淼酒量不好,不会喝多,三两杯烧酒,恰恰是能让张秋淼进入梦乡的好方式,木向榆希望他走后,张秋淼能睡个好觉。
躺在另一张躺椅上的男鬼肆无忌惮的盯住张秋淼的侧颜,无声的说了句‘好’。
小猫叫了一声,传递着木向榆的答案。
张秋淼只笑,“你惯会这样。”
他不敢饮多,因为怕不能同木向榆说再见。
“我们看会儿星星吧,就像从前那样。”木向榆很博学,以往看星星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要给张秋淼介绍,哪颗星星会给人们指引方向,哪颗星星会给人们带来好运,人们观星,其实也是在观察自己的人生,在耀眼的星辰上找到方向,是漫天星辰存在的意义。
木向榆很洒脱,人或生或死,都不过一个体验。但自从张秋淼大张旗鼓地闯了进来,木向榆身上的洒脱劲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从前什么都不怕,但他如今最怕秋淼伤心。
秋淼不爱哭,可是每一次哭都教人心疼,怎么哄也哄不好。
木向榆拿他没办法。
“我记得你说过,天上有七颗星星可以连成一个勺子的形状,你说,那是北斗星。北斗星,是天上最亮的星辰,七星斗柄上有玉衡、开阳、摇光三星,春季指东、夏季指南、秋季指西、冬季指北,迷路的人只要抬头,便能依靠它们找到方向。”
“木向榆,我曾在古书上看到过,人真的有轮回。你要记住这间药铺的位置,记住南山镇的方向,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的。”
长生之人,最不缺命。
“我会的,我会很快回来。”
木向榆吻上张秋淼的唇,轻轻地点着,唇瓣时不时会融进对方的血肉之中。
庭前花落迷眼,张秋淼缓缓阖上了眼。而后,一滴晶莹的泪从紧闭的长睫里挤落。
同样无声无息。
张秋淼不知。
将死之魂,最缺的,就是命。
木向榆,终究会食言的。
月光皎洁,留住了他们最后的温存,晨光熹微,带走了此间唯一的亡魂。
日光扫过,张秋淼在一片温暖下睁开眼睛。
微光闯入毫无防备的眼眸,木向榆的形状就这样映在张秋淼的瞳孔里,他背着光,正朝张秋淼挥手。
倏然,张秋淼闭上眼睛,将木向榆最后的模样封存在脑海中。
男人唇角微微一笑,语音轻轻的,说了声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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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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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南山寺(二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