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原本想寻找坟墓后是否还有院子,可走来走去又回到了原地,像是进入了深渊泥潭,他终于察觉到了异样,而后转身去寻找来时的小门,却发现,身后的建筑被一片荒芜取代,空寂的环境往往给人带来恐惧。
他被困住了。
这应该是一种阵法。阵中只有一座荒凉的墓。
苏青知道了其中因果,便不再去想些什么是非了。他撩开衣摆,席地而坐。
外面还有一只鬼,他应该会来找他。
而后,苏青又诧异地在心底问了一句,为什么总能想到那只恶鬼?
正如苏青所想,外头的迟年的确在着急地找人。
方才在转角处,苏青的身影恍惚了一下消失。迟年离苏青只有短短两步距离,但正是这两步,如一方悬崖一般,让一人一鬼顿时间失去了联系。
虽说鬼比人神通,可在有些人或事上,鬼也未必能起作用。比如神明。
迟年直觉此事与杨志脱不了干系,因为杨志的气息也在这段走廊上逐渐变得微弱。
恶鬼心底涌上一股暴戾之感,然后是焦虑、茫然、慌乱。
因为他从未想过再次失去苏青。
心中的焦虑久久不散,迟年的眸子逐渐燃烧起火焰来。
这偌大的丞相府像一个巨大的深渊黑洞,吃人杀鬼。
迟年愤怒地握紧拳头,苍白的皮肤下青筋暴起,他要掀了丞相府!
可事事不如意才是常态,这不,一道嗓音出现,让迟年的计划不得不暂缓。
“迟年师弟,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薛定出现在迟年身后,嗓音清朗。
“苏青师弟去哪了?”
明明是好心的问候,不知为何,迟年在这句话里听出了挑衅的意味,心中的怒火便再次燃了起来。
对方显然察觉不出迟年的想法,更看不出迟年的脸已经黑成了乌色,他板正地将手里的剑抱在胸前,言简意赅地说道:“我在附近察觉到了此处的异样,似乎是什么人启动了什么法阵。这阵法诡谲,看上去却和前院那伤我同门的阵法颇为不同。”话音到这停了停,薛定将目光在迟年身上游离了一番,“如此看来,应该是我多虑了。”
他双手一抱,正要离开。
可迟年哪让,只见他脚下生风,一个绕步便来到薛定身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的身量高大,更是给人一种压迫感。
只见他右手一抬,几缕黑雾如幽魂一般,将要从身后涌出。
薛定瞧见迟年的手势,顿时脸色煞白,紧接着语气轻蔑道:“你们青松派是天下闻名,但请不要过于自以为是,不然周无漾的好名声会被你们这两个师弟毁掉。”
薛定的语言很是尖酸刻薄。而这番尖酸刻薄的话,却让迟年收回了手。
这次是第二回,迟年在薛定口中听见周无漾这个名字。
天下第一的大师兄。
但从薛定的语气上看,他似乎很不满周无漾这个人。
而周无漾,是苏青的大师兄。
大师兄,应当是亲近之人。
迟年很恼火,在一切与苏青有关的事情上,他永远控制不了情绪。
可方才薛定提醒了他,苏青有可能是被某个诡谲的阵法困住了。他是恶鬼,不会解阵,所以只能拜托薛定帮忙。
“方才你说的阵法,在哪?”
“……”
***
薛定手里攥着一只小罗盘,他向迟年介绍说这是用来探灵的法器,可以探测到阵法灵力的波动,从而确定符阵的位置。
迟年冷眼扫去,只觉麻烦。
薛定解释道:“方才正是因为符阵突然产生波动,扩大了范围,苏青师弟才会被卷入阵法。”
“不过我很好奇,为何与苏青师弟同行的你没有被卷入阵法内,你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吗?”
闻言,迟年沉默不语。
他是恶鬼。身上确实有几分特别之处。
见迟年不答,薛定亦没了追问的耐力,“我们现在只需找到阵法的真正所在地,便可救出苏青师弟了。”
迟年盯着薛定手中的小罗盘,眸光一凝,“他在里面,可有危险?”
薛定停住脚步,神情微有疑惑,“青松山的人,这法阵的威力应该奈何不了他,况且,他还是你师兄。”
“你的招数厉害,他的自然也不差。”
薛定方才见识了迟年的招数,实打实的是高深莫测,成熟老练。就刚刚那招步步生莲,是青松山老掌门的绝学。且不说是否练成,就单是懂,也得是高级别的道士了。遂而,薛定才忍下迟年的臭脾气,一副尊敬的模样。
迟年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苏青这位师兄。
现在薛定合理怀疑这两人是因为太强而不参与排名的。这样也好,周无漾这个伪君子的作为又坐实了一桩。
面对薛定这样一句话,迟年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心里愈发着急起来,催促薛定动作快些。
法阵里的苏青正百无聊赖地数着杨志的坟头草,经过这些天一来一往,他们之间应该算得上是半个朋友。
少年的睫毛轻颤,眸底镀着一层光,他看着坟墓时,目光就像在看一个陌生的老朋友,看见他鲜血淋漓的狼狈,也想象他飒爽如流星的模样。
他心心念念的妹妹杨柳为他立了这座坟墓,他会感到开心吗?
可当初杨志就像过街老鼠一样死得悄无声息,杨柳又是怎么得知他的死讯,为他立了这座坟呢?
越来越多的猜测将真相如同浪花般被推到眼前。
苏青对着坟墓,喊道:“杨志,你在吗?”
苏青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的土堆,土堆顶上边压着几张黄纸,看上去显得尤为凄凉。
苏青知道杨志会出现,所以他才会盯着坟墓看。他以为杨志会从坟墓里爬出来。可事实并非如此。
“你是谁?” 一道阴森的嗓音从身后传来,苏青吓得一激灵,身体轻巧地站起来,和身后的杨志对视上目光。
杨志变得很虚弱,他的面颊凹陷,双眼凸出,仿佛病入膏肓,风一吹就倒。
更诧异的是,他似乎失忆了。
鬼也会失忆?
苏青不自觉联想到迟年。
“我是苏青,你忘了?”
杨志开始变得和迟年一样寡言。
“我忘记了太多事,只记得我死了。你也死了吗?为什么可以看见我,和我说话?”
苏青在青松山上最喜欢待的地方便是藏书阁,从前他觉得,那些久远的古书中一定有能够帮助他长出灵骨的办法,但直到他阅尽群书,方知无法可为。当初在藏书阁看过的书里,苏青看到过类似的阵法,它们和杨志的情况很吻合。
书上写着,有些阵法,能够困住灵魂,并且通过时间,让这些灵魂忘却一些重要的事情,这些失去的记忆便构成了法阵的铜墙铁壁。
想要出去,看来得先试试恢复记忆的办法。
“我没死。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看见你,不过我好像知道你是为什么死的。”
杨志摆出一副好奇的模样。
苏青仔仔细细的和杨志说起了那些他说过的事情,其中有身为刺客种种遭遇,身为哥哥对杨柳的亏欠,还有那日走上恶鬼山的情景。
杨志的记忆真的在苏青的话语中慢慢归来,他的脸色愈来愈阴沉,直到听见苏青问了一句话,“你知道是谁杀了你吗?”
若是四天前,他确实不知道,但现在,他对这个答案产生疑惑了。
“你待在这儿的时候,知不知道墓碑上刻了什么?”
“这是无字碑。”
“不,它有字。很浅的痕迹,但细细摸去就会发现,上面是刻了字的。”
这种墓说不定是专门防备鬼魂的,因为他们一般没有实体,摸不着,又看不见。
“上面刻了什么?”鬼魂的声音很虚浮。
“杨志之墓。杨柳葬。”
杨柳。他记得这个名字。
当年天下动荡,举目无亲的杨志只好一个人在一座座城池间奔走,有人的时候他便乞讨,无人的时候他便与野兽抢食。日子就这样过去,杨志命大,竟然还苟延残喘的活着。
一日,他在尸群里捡了一女婴。
那女婴在他怀里咿呀咿呀的模样,十分可爱。
杨志曾经也有一个妹妹,母亲生产时受了罪,不久便离了世,杨志对她的印象不深,只记得母亲死去时是一年春天,她毫无血色的脸望着自由的柳絮,嘴角微微一笑,便给妹妹起了杨柳这个名字。
可惜杨柳还未来得及长大,他们的家便迎来了战争。杨柳死在歹徒的弯刀下,杨志亲眼目睹,所以心中更是悲痛。
于是他毫无理由的收养了那个女婴,他唤她杨柳,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那个已经死在歹徒弯刀之下,走进轮回的亲妹妹。
杨志或许是真的疯魔了,他忘记了血缘关系的桎梏,只记得杨柳这个名字。
他的执念,是护住妹妹杨柳,竭尽所能,让杨柳平安喜乐。
而昨日,杨志才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妹妹。
粉黛芳华,让人心生怜悯。
苏青看杨志正在发呆,只好继续说下去,“你回来,也是想找到杀死你的凶手吧?”
他这话说的有些急切,不管不顾的。
“那人不是丞相,也不是地牢里的任何一个。”
“那人,就是杨柳。”苏青就这么毫不顾及的说了出来。
毕竟除了杨柳,没人会记得杨志。如果不是杨柳,这世上不可能有一处地方容得下杨志的尸骨。
“你想回来找她,也是为了寻一个真相吧。昨日你去找她,想必已然见到,她一定也和你坦白了真相,要不然她就不会将你关在这个结界里,让你毫无记忆地,守着一座无字碑。”
“我说的,对不对?”